邓 华
我总以为，上帝并没有把所有的能力赋予人，他只给了人类一小部分，而其余的交给自然保管。所以无论如何，人类对于自然，了解得总过于肤浅。自然永远有着自然的秘密，没有哪一个人有能力真正深入到这种秘密里，说出它是什么。你不能，我不能，或许上帝也不能。
而对于居住在村庄里的人们来说，村庄亦是一个秘密。这是一个人们忽略的事实，因为没有人相信如此驽钝、老实、简单、灰头土面的村庄。亦会有许多隐藏极深而又极抽象的秘密，正如没人相信村庄其实是属于自然而不属于人类一样。
村庄的秘密属于诞生它的那一刻，村庄的秘密始终是一个秘密，我们的悲哀是我们永远无法触及到村庄的心脏。村庄在固守着什么，谁也不明白。它被人类创造，却把玩着人类，它是陈旧的、落后的，却是永恒的。它永远躲在某些虚假的表象后面嘲笑着什么。所有从村庄出发的事物都最终要回到那个隐秘的地方。村庄是使灵魂安静的憩园，一切躁动与不安都与村庄深处的宁静无关。村庄的本质是树，它有着和树相同的孤独、缄默。村庄的命运其实是人类的命运。
你看到过阳光下村庄真实的生存状态吗？我看到了。我看到过村庄是沿着时间与空间的轨迹，带着懵懂的表情从地里生长的。它随意地为世界存在着。在高原上，在盆地里，在山坡上，在山脚下，你总可以看到村庄带着人性的温柔静默，固守内心充满灵性与先知的秘密。在这个内心被挥霍的一干二净的世界，村庄的固守是大气与大智。而今天这些被自然拥抱着带有神示的成分，闪烁着睿智光芒的村庄，有对比出我们用钢筋水泥构筑的安乐园是多么的浅薄无知。
面对村庄时，我总是深深地沉默，我想象着有关村庄的一切。比如村庄的目光、微笑，甚至呼吸。我总是在深陷入冥想之后听到村庄凝重而又舒缓的呼吸，一起一伏，似大海的气息，情绪是介于宁静与平静之间。那个时候通常是在带着一点深度的夜里。夜的深度恰似一口古井的深度，能淹没思想的躯体，让灵魂游荡。我总是想藉着黑暗的力量来窥到一点黑暗里村庄的秘密，可我总是失败。村庄里的秘密穿越在时空的内心，那不是一个人类能到达的彼岸，村庄的秘密是躲在自然中，自然的秘密藏于村庄。面对村庄，我们感到的是自己的无知与疲惫。因为我们发现我们居然无法与自己的家园进行交谈，虽然村庄与我们同居于一个时空。因为村庄的语言，不是我们能够读懂的，就像我们无法读懂阳光的语言一样。当所有的喧嚣的人群用自己的语言喧嚣的时候，村庄仍坚守自己的语言深深沉默。有谁能读懂村庄的沉默，你不能，我恐怕也不能。面对村庄，我们只能让让沉默归于沉默，把语言还给语言，谁要刻意地去理解村庄的语言与沉默，谁便是用自己渺小的经历与一段永恒的历史去拔河。无论如何，我们只能远远地看着村庄的秘密，然后保持落寞的表情。
梭罗说：文明改善了房屋，却没有同时改善居住在房屋中的人。其实，文明的本质在一定程度上不过是怎样更好地中伤自然。文明的生存依赖于自然的毁灭。对于房屋的改善，谁又能肯定这是一种进步？工业化的今天，村庄已面目全非，且日益萎缩，没有人意识到这是一种堕落。因为我们义无反顾地抛弃自己的家园，只为让自己更好地关进城市里的某个铁笼中。你去看一看吧！今天的村庄有着怎样落寞的表情。它玩世不恭的躺在那里，痛苦深沉，却让沉默一再沉默，即使这样，村庄仍然坚守着灵魂深处那安详的信仰，如一片深邃的森林一样永远带着岁月风尘的微笑。苏童在他的《河流的秘密》中说，没有人比水更信仰更坚定。河流的信仰是海洋，而村庄的信仰是大地，是天空。不管怎样萧索残败，村庄的心意总是一如从前般虔诚。它深知，信仰决定了灵魂的真实与否。失去信仰的村庄将不再是村庄，变成了城市什么的。所以，看似无力的村庄始终在于文明对峙。村庄的本质亦是水，是因为软弱才坚强的。它其实是相信文明的，只是不愿意相信文明温情脉脉的背面是一片废墟般的冷酷无情，不愿意相信文明之下的某些世界秩序与游戏规则，更不愿意相信文明改善下的所谓文明人。村庄从某种意义上代表这个世界另一种力量，另一种理想，另一种精神，这些都与堕落、庸俗、无聊相对。而失去村庄的人们又怎会知道，他们亦因此失去了一份怎样的生命力量。米兰·昆德拉说：遗忘是生命某种形式的死亡。那么是不是可以这么说，人们在遗忘村庄的同时，也昭示自己某种生命形式的死亡？而对于村庄的遗忘，正式现代人类软弱的原因之一。人们或漠视或遗忘了村庄的存在，于是他们的灵魂找不到一种情绪——宁静，他们迷失在村庄以内或以外的生活里。他们至死也不明白，到底是他抛弃了村庄，还是村庄抛弃了他。
毫无疑问，村庄的灵魂是静谧的、大气的。村庄成熟的年龄决定村庄的灵魂始终是蔑视苦难时的洒脱和历经苦难时的微笑。与之相反的是城市，城市喧嚣、浮躁、轻率的本质决定了城市灵魂的乏力，就好像是石头，经不起锤炼。城市孤独的背后是一片荒芜。而存在虽简陋，却满怀希冀。抛开一切，就拿烟囱来说吧，每次看到城市的炊烟，我都很困惑，我不知道这个冰冷高大黑黝黝毫无道理满脸蛮横地吐着黑烟白烟的家伙到底在想些什么。这个如罗彻斯特的前妻伯莎一样身材高大、容貌可憎不近人情的家伙与温情诗意善良无关。它只会给天空、森林、河流、大地、飞鸟以及孩子们的眼睛与心灵带来阴影与恐惧。谁也不敢想象大诗人王维倘若看到城市中的烟囱会写出“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诗句来。这样的诗句只属于村庄，想起村庄的烟囱便似想起了一件浪漫的事。它慈祥的面孔让一切孩子都找到安全感。它又是让陌生人放心的事物。每一个身在他乡的异客在孤立无援的时候，看到村庄的烟囱总是兴奋的。因为他代表希望，代表温暖更代表了善良。倘若细心，你甚至能看到它的忠厚老实。想想吧，想想在一个温暖的村庄，红色或橘黄色的干净的屋舍上那静默的白色烟囱吧，它一点一点吐着炊烟，像老人随意的打出哈欠。你看那或淡蓝的或银灰的烟随意地探出身子，然后在空中伸着懒腰，最后飘过天空，飘过原野消失在远方。这也许算的上大地上富有温情的事物之一了。这样的烟，才真正是与蓝天相呼应的！不像工厂里的烟，它张牙舞爪仗势欺人，让蓝天退避三舍。而每次看到村庄烟囱里冒出的那多情的烟，我总是会想，它要去哪里？它会遇到什么？会看到远方的远方吗？有爱情吗？会不会哭泣？又有一个怎样或悲或喜的结局？村庄的烟囱给善良的人最终一个善良的疑问。
我是很难过的。我以为我所说的一切仍没有捕捉到半点村庄心灵里的秘密，我又是很尴尬的，因为村庄明显地在诱惑着我，我走进了它，才发现它依然遥远，好比沙漠中的海市蜃楼。村庄让我们感到生活的残缺，它永远丰富又永远深沉。
我于是以为，对居住在村庄里的人们而言，对于我而言，村庄始终是一个秘密。
（徐庆东摘至《萌芽》2002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