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天新
1968年12月22日,《人民日报》发布了毛泽东的“最新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说服城里的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乡下去,来一个动员。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随后,全国即掀起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新高潮。
同全国的步伐一致,1969年福建莆田县为了做好上山下乡的工作,对本地的初中和高中毕业生进行认真排队,逐个摸底,挨家挨户动员,思想不通的就先迁户口、办手续,甚至用行政手段强制下乡。小学教师李庆霖的儿子李良模也在这种情况下离开父母,到离县城几十里外的贫困山区荻芦公社水办大队插队落户。按当时的政策规定,知青下乡后,第一年的口粮和生活费由政府发给,口粮每月36斤,生活费每月8元。然而好景不长,仅发了11个月就停了。知青们一年到头在山区劳动,不仅没有一分钱的分手收入,每年还要贴补好几个月的高价粮,日子才能混过去。加上城乡生活存在一定的差别,城里来的知青在农村生活一时不大习惯,势必带来许多具体困难。
作为知青家长的李庆霖,对自己孩子面临的困难,一时难以解决,其心情可想而知。几年过去了,李良模的处境一直没有改变,而且越来越严重。出于无奈,李庆霖走上了漫长而曲折的上访之路。
李庆霖先到儿子下乡的荻芦公社,向公社党委反映情况,但问题未得到解决。他又去莆田县革命委员会找知青工作的主管单位“四个面向办公室”反映,仍然毫无结果。最后,他抱着一丝希望来到莆田地区民事组,将自己儿子的困难以及自己向县、公社反映问题的过程一并做了汇报,地区民事组答应同有关部门联系。李庆霖满怀希望在家等待,可结果还是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几次上访未果,李庆霖决定斗胆上书“告御状”。1972年12月20日,趁学校放假,李庆霖躲在家里,关起门来,显得十分神秘。他怕连累无辜,也怕走漏风声。由于事先有充分的准备,李庆霖花了两个多钟头,一口气写下了2000多字。信写好后,他又反复推敲,删去一些自己不太有把握的内容,决定多说说自己孩子下乡的实际情况,只捎带一下干部“走后门”把子女调回城的“阴暗面”,发泄一点自己心中的不平,并用稿纸抄正,毅然将信发出。
在“文化大革命”中做出这样的事需要极大的勇气,正如李庆霖所说的那样,说出心里话后虽感到短暂的轻松,但走出邮局大门看到满街的大字报,自己的心情又沉甸甸起来,然而,覆水难收,是凶是吉,只得听天由命了。
1973年4月2日下午毛泽东收到了李庆霖的来信。在阅读来信的过程中,毛泽东的情绪从平静到激动,又从激动到酸楚。尽管信中对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一再表示肯定,但其中仍有不少怨气。“可怜天下父母心” 毛泽东理解李庆霖的苦衷,理解一个父亲对儿子的爱心,只有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他才斗胆告“御状”;而且他说的是真话,是许多人想说而不敢说的话。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毛泽东毅然提笔给这个普通小学教员写了回信:
李庆霖同志:
寄上300元,聊补无米之炊,全国此类事甚多,容当统筹解决。
毛泽东
1973.4.25
当初,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确实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城镇初、高中毕业生的出路和城市就业压力问题,但在“左”的思想指导下,它被赋予浓厚的“反修防修”色彩,并迅速演变成一场规模巨大的畸形政治运动。片面强调“接受教育”,深化体力劳动,忽视文化知识的学习;安置上实行一刀切,给国家财政、知青本人和接受知青的乡村都带来许多实际困难;管理上采取行政手段和军事化管理,造成知青人身权利受到不同程度的侵犯;盲目追求自给自足,令许多年少且生活不能自理的知识青年生活艰难··· ···这些自运动一开始就埋下的隐患,必然会造成不良的后果。由于“左”倾思想泛滥、政治民主制度不正常、缺少畅通的反映渠道,更使得问题长期得不到解决。难怪,李庆霖反映的情况让毛泽东震惊,令周恩来等国家领导人忧虑。
中共中央文件下发后,各地有关迫害、殴打、奸污知识青年的案件相继被揭露出来,并陆续反映到中国最高层。最先被揭露出来的恶性案件,是黑龙江建设兵团第2师16团团长黄砚田、参谋长李耀东两人合伙奸污和猥亵几十名女知青的罪行。对此,不轻易发火的周恩来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愤怒地说:“这不是我们的团长,这是林彪的团长!公安部要派人去,不要手软,不要畏畏缩缩,要大胆管。”叶剑英元帅也拍案而起:“要‘杀一儆百,杀一儆千’!”在全国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工作会议期间,新华社云南分社记者又披露出云南生产建设兵团第4师18团严重摧残迫害知识青年的事件。据统计,该团曾被捆绑吊打的知识青年有上百人,刑罚有背扁担、踩杠子、钢筋绞、夏秋烤太阳、冬天浇冷水等多达29种,甚至在李庆霖告“御状”之后,类似行为仍在继续;被某连指导员奸污、调戏、猥亵的女青年达15名之多,其中2人被迫自杀未遂··· ···闻知这些触目惊心的事件,中央领导人异常震惊,周恩来当即指示:“此等法西斯行为,非立即处理不可。请中组部、总政、国务院政工组、农林部、公安部各派一位得力同志飞往昆明,请省委、革委会、军区政治部派一调查小组一并前往现场调查,容许找群众分开谈话,容许控诉。只要18团被控事件属实,应请省委、军区立即派人主持,首先将这几个团部负责人停职交代,并开群众大会宣布此事,组长应由省委指定一位负责同志担任,中央部门去的同志可选一人任副组长。一切调查和报告,均先在省委做出决定后执行。省委、军区要负责保护这些受摧残的知识青年。”
一石激起千重浪,各地迫害知青的案件随之进一步得到揭露。看到各地上报的材料中,摧残、迫害、奸淫知识青年的案件不仅情节恶劣,甚至令人发指,许多中央领导人都纷纷表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于是,正义之剑高高举起,国务院、中央军委以(1973)104号文件首开杀戒,将合伙奸污、猥亵女知青数十人的原黑龙江建设兵团16团团长黄砚田、参谋长李耀东判处死刑,立即执行。接着,国务院和中央军委又签署命令,批准判处云南建设兵团所属单位的强奸犯蒋小山、张国良死刑··· ···严惩摧残、迫害知青的犯罪分子的举动在全国展开。与此同时,各地亦就李庆霖信中反映的“走后门”、贪污挪用知青安置经费及建房材料等行为进行了查处。总之,“告御状”事件的发生,使上山下乡运动中长期存在的具体问题得到缓解,并在一定程度上保护了知识青年的人身权利,改善了他们的生活条件。
李庆霖告“御状”之后,由于毛泽东的关注,党中央、国务院开始着手考虑纠正这场运动中的“左”倾错误,各级政府都不敢等闲视之。1973年4月29日晚,在中央领导人会议上,周恩来严厉批评:“中央管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工作机构,怎能搞在计委劳动局下面的一个小组?这么几个人,怎么能搞好工作?这个机构要加强,要适应工作发展的需要。”
随后,国务院成立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领导小组,由周恩来亲自主持,吸收李庆霖为领导小组成员,并要求各省、地、市、县也成立相应的办事机构,同时,放宽上山下乡的具体规定,使知识青年插队有更大的选择,并采取措施改善下乡知识青年的生活。
可以说,此后一系列的政策调整,成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的重要转折。首先,根据周恩来等人的提议,决定把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只作为一项工作对待,不再搞运动。虽然从理论上还在坚持“大方向”,但实际上已从根本上动摇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的根基(这在“左”倾思潮泛滥的年代显得尤其难能可贵)。其次,对知识青年的去向做出新的构想,安排一定数量的专项指标从下乡知识青年中招工、招生、征兵和提干,力求做到有上有下,有去有回,进入良性循环,这实际上已使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从高潮走向终结。
(孟立新摘自《纵横》2002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