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 日
在瑞典5年,我没学会瑞典语。每当瑞典朋友问起此事,总有些难为情,他们认为,不会说瑞典语不是智力问题,就是对瑞典有成见,因为学瑞典语不但免费还有津贴,许多移民就这样一年一年学下去,以此为生。
刚来时曾经紧张过,办理身份证明、工资、银行账户、租赁住房等等都需要签字,看不懂瑞典文,不免想起“杨白劳”的故事,可想到瑞典人都很讲信誉,也就一签了之,倒也从没出什么问题。从此开始心安理得地体验“文盲”的滋味。瑞典是发达的国家,虽然有1%的文盲,但人人能讲英语,虽然口音明显,语法随意,倒是简单易懂。可是,因为不懂瑞典语,还是闹出不少麻烦事儿来。
瑞典的纸不值钱。每天回到家,门口总有厚厚一堆信函。刚开始还一一过目,后来明白,这些制作精美、色彩鲜艳的印刷品,大多只是各种广告而已,于是经常看也不看,一扔了之。
一天,回到家里,开灯,灯不亮;开电炉,电炉也不热;再开冰箱,天哪,所有的速冻食品全都化掉了!走廊里灯火通明,邻居安然无恙,心里不禁气恼,一定是电力公司出了问题,明天打电话,至少得让电力公司把食物钱赔出来!
第二天,电话打过去,对方却说是我自己中止供电合同的。我什么时候中止过合同呀?对方说:合同早就寄给你了,上面说得明白,一个月内不返回,作为中止合同处理。一时哑口无言,那份合同,很可能早就随着各种广告飞进废纸篓了。自觉理亏,一肚子闷气只好咽下去。
从此,不敢对门口的信函掉以轻心,判定可疑的,马上请教同事。有一次,同事帮我翻译一封信,她看一眼信,快速掉转头;慢慢翻译,再迅速看一眼,急速掉转头;慢慢翻译,恨不得闭着眼去看那封信才行,让人好生疑惑。原来,那天请她看的,是我一年的税单,我的收入、银行存款、缴纳税额等等全在上面。在瑞典,个人收支是至大隐私,密友之间也避免谈起,其中原因,说来话长。瑞典税高,乃世界之最,税收几乎占国民总收入的60%。哪些信能请教同事,哪些信得自己钻研或咨询主管部门,成了我的一门新学问。
不会瑞典语生活在瑞典,不像开始想象得那么轻松:电影是英语的,新闻是瑞典语的;学术是英语的,朋友聚会是瑞典语的··· ···
瑞典公交系统大罢工,新闻里不断报道,因为没听懂,第二天还是在摄氏零下十几度的雪地里等车等了半个多小时。
银行里有一点备用款,虽然不多,但没有一个瑞典人会像我那样把钱一扔就不管了。利息少得可怜,加上30%的税和通货膨胀,存钱就是贬值。增值、保值的渠道很多,如基金、股票、风险投资等,但都得用瑞典语去研究。
几次下决心学瑞典语,白天没时间,可以上夜校,于是认真地坐下来排任务表。第一发表文章,文章是“硬通货”,比学位更管用;第二当然是拿学位;第三是锻炼身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留得青山在,不怕学不会瑞典语。这样一排,到了学瑞典语的时间,总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去做,更何况女儿一来,所有的任务都自动做了战略性转移,更不要提学瑞典语。就这样,一晃5年过去了。
卡罗琳斯卡医学院里战斗在火线上的科研力量,50%以上是外国人。可来到新部门,大吃一惊,四十几号人,就我一个“老外”。系里组织防火知识讲座,秘书不知打了多少电话,查遍了斯德哥尔摩所有的消防部门,总算找到了一位来自苏格兰的消防员,他讲一口纯正的、明白无误的英语,只为了我这一个瑞典语盲。
一位同事善解人意地说:“是啊,中文与瑞典文的差别,真是天上地下,哪像欧洲人学瑞典语,不过学另一种方言而已。”另一位同事很人道主义:“你为什么非得学瑞典语?谁要你学瑞典语,你就要他学中文!”还有一位同事谦虚地说:“我们瑞典这么小,再过100年,世界上说不定没人会说瑞典语了,学它干什么呢?”
他们越这么说,我越不安,瑞典语问题,不但变成了大家的问题,而且还是一个能力与对瑞典是否尊重的问题。
那一天,陪女儿体检,校医是一位五十开外的女士,得知我在瑞典生活了5年仍不会讲瑞典语,女士变得愤怒起来:“我就是不明白,你中国人为什么就是这么特殊,土耳其人、泰国人都能学会瑞典语,中国人就是要拒绝瑞典语?你们忙,你们最终要离开··· ···可你们的孩子生活在这里,你们不懂瑞典语,不利于孩子的发展!虽然瑞典人都能讲英语,但这不一样。我与同事每天都谈一些工作以外的琐事,或者说是‘废话’,但这些‘废话’也是人际交流的一部分,是你们失落的一部分生活,这对你们是不公平的!这是我的名片,我愿随时出席你们的部门会议,提出这个问题。他们如此漠视这个问题,是不人道的。我对见到的每一个中国人都说这些,可真正行动起来的却极少,但我还是要说,不光为了生活在这儿的中国人,也为了你们的国家!”她情绪激动,说了远不止这些。我静静地听了半个多小时,感动得眼泪快要流下来。比较实际的行动,是从院报上剪下一小段文章,贴在办公桌上,每天请同事教几个字。没过多久,就把那篇小文倒背如流。文章大意说:卡罗琳斯卡医学院博士生教育在1997年大获丰收,当年毕业167位博士,其中35%来自中国。
这则消息,使我学习兴趣大增。一不做,二不休,马上拨通了外国人教育局的电话,报名学瑞典语。办事员立即约好了面试时间,以决定我起步的水平线。
来瑞典5年之后,开始学瑞典语,一年半载之后,很可能又要离开,但为了女儿的发展,为了那位热心的女士,为表示对瑞典的尊重,为一展中国人学瑞典语的能力,我终于踏上了学瑞典语之路。
(商 松摘自《黄河黄土黄种人》2002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