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 庄
初冬的一个傍晚，我们全家正吃着晚饭，突然有人敲门。我隔着防盗门的窗洞，看见敲门的是一位我不认识的50来岁的农村人。他怯生生地问：“请问，乔同志是不是住在这儿？”我一听是找我的，就把门打开。他很快地打量了我一番后，不断趾趾自语：“哦哦，你真是乔同志，嗨，总算找到了，总算找到了！”
我茫然摸不着头脑，出于礼貌便把他让进了屋。还没坐定他就说：“我是专门来谢你们的。”说着就把一个装得鼓鼓的土布袋子递过来，我更加茫然。这些年我们又没有为哪个农民做什么扶困济贫之类的善事，怎么会突然有人来感恩戴德？他见我们迟疑，便忙不迭地解着衣扣，露出一件藏青色的棉袄给我看：“还记得这件棉袄吗？”看着那件已经补了好几处的旧棉袄，我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那是大约10年前的一个冬天，连续几天的雨夹雪，冷得教人难以忍受。傍晚，一个40来岁的农村人，背着一个破旧的背篓，怯生生地敲开了我家的门。灯光下，我看他一脸苍白，满身脏秽，跟讨饭的差不多。他不住地躁着脚，哆哆嗦嗦且语不成句地向我们诉说和哀求。我和妻子终于听明白，他家住在很远的山沟里，春夏两季山里遇到大旱，粮食没收几颗；而正当一家大小勒紧腰带过日子时，秋末家里孩子玩火，又把三间茅草房和所有家什烧成了一把灰；妻子又患有严重的关节病，孩子刚刚上小学，秋天算是瓜瓜菜菜地熬过了，可进入冬天，不仅没了吃的，连过冬的衣裳都没有。为了一家大小能拖过寒冬，他就老着脸皮出来讨东西了。当时，他说得眼里泪花莹莹：“我在城里已经跑了3天，在街边蹲了两夜，没讨着多少东西不说，反倒遭了好多白眼。人家说我是好吃懒做的无赖、骗子，这些我都咬牙忍了。因为我出来时向家里的人说过，我不讨到些东西就不回去。”
听了他的诉说，打量了他的神情，看来他不像往常那种靠讨东西致富的角色，我就和妻子决定力所能及地帮助他一点。妻子便急忙去翻箱倒柜，为他和他的妻子、孩子各找了一些半新不旧的棉衣、毛衣及单衣。我又从自己微薄的稿费中拿出20元递给他。当他拿着我们送给他的衣裳，捏着那20元钱，眼泪就刷刷地滚，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要向我们磕头。我和妻子赶紧扶起了他。说，有困难帮助帮助也是人之常情。他抹着眼泪，不断喃喃自语：“我是遇到救命菩萨了。”妻子煮了一大碗面条让他吃了后，他一步三回头地道了谢，趔趔趄趄地消失在傍晚的冷风中··· ···
事情已经过去了10多年，我们早已把这件本来很平常的事忘记了。不曾想到，如今他还把它挂在心上。
他告诉我们，就是我们送给他的衣服，使他当时那个一贫如洗的家中大小度过了寒冷的冬天；那20元钱买了些玉米，和着红薯算把年过了。以后的几年中，全家大小勒紧裤带重建家业，他承包荒地栽种果树，日子逐步活泛起来。他说，从那年走出我家之时起，就一直念叨，将来定要报答我们这家救命恩人。为记住我们，他和他的妻子一直舍不得丢掉我们送的棉衣，每年冬天都穿着。他还告诉我们，今年，他家栽种的那些山核桃树开始坐果，秋后收了30多斤干果子，听说城里人喜欢这土产，他和老伴一个也没舍得尝新，就趁这农闲日子上我这儿来了。
对这份质朴的情感，我和妻子怎好拂逆？就说：“你们的心意我们领了，但你必须收钱。”
他立即唬了脸说：“你们的救命之恩是我用钱也买不到的。说句实话吧，那年我进你家门之前就想过，要是这回再受人奚落，我就只能死在外头不回去了。要不是你们，我那个家哪里能有今天！我这次出门前，老伴就一再叮嘱我，就是跑烂鞋也要把恩人找到。”
原来，这次为找到我们，他先在我原来的住处去找，听说我早调动了，他又四外打听我现在的工作单位，他在这个小城里颠来转去，跑了十八个钟头才找到了这儿。
“人活在世上，谁都难免遇到困难和灾难，在人家有苦有难的时候能伸出手来拉一把，是做人的本分和快活。”他说从我们这儿回去后就悟到了这个道理。这些年他家日子好了，有吃有穿还修了宽敞的新房。他所在的村子有位70多岁的孤老太婆，生活不能自理，他就在大前年将她接过来住在了自己家里，像对待自己的老母亲一样供养她，侍奉她。那老太婆感激得逢人便夸他们：“真是比自己的亲骨肉还好！”听着这些话，我和妻子既感动又欣慰。
每当我和家人吃着那朴素的山核桃果，总会情不自禁地唠叨起那些山里的朴实农民，他们总是像贫瘠土地上的核桃树那样，阳光雨露给予了他们，他们一定会把点点滴滴都记在心头，并用实在的果实给予更多的回报。我深深地感悟到：人，终究是有感情的东西，只要彼此的手能亲密地相握相携，彼此的心便会紧紧相连相通；在相识和不相识的人群里，如果彼此尽可能地多给予对方一分关怀，多付出一点爱心，我们的生活和世界便会多一些温暖，多一些美好。
（刘 忠摘自《大众日报》1996年12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