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满德
没事,又暖和。蹲在高大而厚实的宅墙根,这是山村里的老人们常年的功课。说什么,没有主题;看什么,没有目标。村里的大人小孩都熟识,谁家来了哪门子亲戚都知道,来一个过路的陌生人都看见。都熟识也就不问,都知道也就不说,都看见也就不管。看啥,不知道;说啥,不知道。有啥看啥,有啥说啥。日子随着太阳走,走不动了请风水先生选一块黄土窝回老家,抹倒拉平。拉拉杂杂,嬉笑怒骂。张家李家,天上地下,国际国内,生儿嫁女,脏话粗话,没有开头,没有结尾,都是主讲,都是听众。腿也蹲酸了,眼也看花了,嘴也说干了。那一声驴叫准时传来了,颤颤巍巍站起来,拍一拍屁股上的黄绵土,回家吃响午饭去。
这叫驴是山村的自鸣钟。凌晨一定叫在四五点钟,老人们就要起床生火炉熬茶了。中午一叫定在十二点前后。叫驴就是种驴,常年拴在槽上,专人伺候,吃的精料,长得膘肥体壮。驴马群中它是贵族公子,妻妾成群,儿孙满圈。村里的哪匹骡子哪个毛驴是它的几代儿孙,蹲墙根的老头儿们都能说得一清二楚,绝不乱辈分。十几年了,叫驴还是那个叫驴,村里的毛驴和骡马已经成群了。也难怪这叫驴养尊处优,实在是有功于驴马的。叫驴不耕地不拉车,专司性职。叫驴老了,性功能衰退了,没用了,豆瓣嚼不烂了,拴在槽头上整天晒太阳。秋风吹来,掉膘,挨不过冬天就已经是瘦骨嶙峋。春天头上草芽儿萌动,叫驴却死了。饲养员选一块向阳的山坡,挖个大坑,囫囵埋了。山里人的讲究,不吃叫驴肉。夏天,山坡上绿草茵茵,小叫驴娃在埋老叫驴的绵土上打滚。
村里吃水靠天。天不下雨,村里没有水吃。涝池干了,水窖见底了,牛、羊、马这些大小牲畜都被赶着出圈找水草去了,圈里的猪能卖的全部卖了。这是非常干旱的一年,从春到冬几乎没有下过一场雨和雪。地上干得直冒土气,田地里种下去的庄稼刚挣扎出几片嫩叶就像害了病似的,抽搐了几天就看不见绿意了。山坡上的黄土晒焦了,在夏日的强光下冒着金花。天上的云看不出一点水气,干得像破棉絮一样,天地干得几乎到了命根子上。
天不下雨,不能等着渴死,不能被天老爷逼走,人总要活下去。村里的人们这样议论着。政府一面组织汽车送来了清冽冽的水,一面号召人们抗旱自救。送水车进村了,几头猪最先嗅到了水汽,跟在水车的后面,哼哧哼哧地要水喝。麻雀、喜鹊们感觉到了,盘旋在水车的上面,要争一滴水喝。人们知道了,男女老少都来了,铁的、木的水桶把水车围了一个严严实实的圈。一瓢水全家人洗脸又洗手,末了积起来洗衣服。涮锅水澄清了,上面的一层再涮锅,下面黏稠的一层给猪们鸡们拌食。水成了村里人的第一需要,也成了人们见面问候最关紧的话“有吃的水吗?”这是村语。过路人口渴了,讨一碗水喝,很难;肚子饿了,讨一个烧锅子吃,倒不难。水逼迫得人们几乎喘不过气,几乎到了背井离乡的边缘。
“打一口井,地下总有水的。”终于有一天,人们的议论形成了共识,水在哪里呢?“两山夹一嘴,必有地下水。”经验占了上风,村口正是这样一个山形地貌。辘轳架子竖起来了,三根高香烧起来,大红公鸡剁了头祭奠。打井仪式非常隆重。家家户户的壮劳力排了队,白天黑夜地干,男在井中,女在井上,十几天这井就打下去十几丈。二十丈深的时候人们有点泄气,打不出水换个地方吧。于是,停工,另选地方,再打。这样,在一年里连着打了五口井,终于在最后一口井里打出了水,二十八丈深,水很大,撬开最后一块青石板时,水突然冒了出来,往上涌,吓得井下的人直唤爹娘,七手八脚拉上来,人已被水湿透了。可是,这水却是苦的,像掺了碱土,人不能吃,牲畜喝了也摇头。这样,一镐一钎打出来的井就在那山嘴嘴下面废弃着。井口张着,向着天空,好似老人张开了口仰望着苍天,企盼雨的到来。
村里的人们一直被水煎熬着,过了好些年的苦日子。后来,县上打井队来了,在那废弃的老井旁开钻打井。机器轰轰地响了一个多月,井打成了,出水了,甜甜的,五百多米深。一根圆的铁管子昼夜不息地流着清凉的水,人们奔走相告,兴奋极了。再后来,井旁竖起了一座五十多米高的水塔。这大管子分成了许多小管子,井水通到了家家户户的锅台上。
吃上了自来水,村里结束了水荒。几个老人砍了路旁的两棵白杨树,在水塔旁竖起了一个井架。井架搭上了辘轳,拴上了一条又粗又长的麻绳,绳上吊上了一个木桶,木桶里装满了水。天天有人操心着往木桶里加水,说是给那些喝不上水的鸟儿们预备的。有了水什么奇事都可能发生,两根做井架的树桩子竟然在第二年春天发了芽,剁了头的树干上,长出了新枝,几年后竟长成了大树,至今在那水塔旁蓬蓬勃勃地生长着,老树新枝,十分繁茂。喜鹊、乌鸦在上面筑了好几个窝,生儿育女,互不干涉。傍晚的时候,一大群麻雀栖居在树上,叽叽喳喳,亲切交谈,热闹非凡。而村里的人们呢,则蜗居在炕上,喝着热气腾腾的罐罐茶,拉着天老地荒的话儿,渐渐地进入了梦乡。
((车满宝摘自《2002年中国精短美文100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