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昌忠
不少书刊和报纸介绍过土家族的吊脚楼,其实我就是一个土家人,就是在吊脚楼里一点一点长大的。关于它的介绍,大多都只介绍了诸多好处,比如上层干燥、防潮、通风,是人们的居室;下层可以作为牲口、家畜的圈栏,也可以堆放杂物。但事实上、凡事都有利弊,由于吊脚楼基本上是木制的,而人们生火做饭、烧火取暖都是在吊脚楼里面,所以住吊脚楼最大的危险便是容易着火,一旦着了火又是难以扑灭的,往往要弄得人们没有了安身的地方。
在老家山区,即使小学也是几个村子才有一所。我和郜盛来自相隔很远的两个村子,我俩的家里都很穷困,每学期都是要拖到期末才能交齐学费。也许是“同穷相怜”吧,从一年级起,我们就成了最好的朋友;另一方面,也许我们是班里最爱学习、学得最好的两个。
郜盛家的吊脚楼是三年级那个秋天的一个傍晚烧掉的,据说是做饭时灶膛里的火苗窜出来引燃了屋脚的一堆柴火··· ···尽管家毁物空了,但第二天早上,好学的郜盛还是红肿着眼睛,一脸憔悴和伤感地来到了学校(我不知道他怎么就抢出了书包)。他只把他家的灾难告诉了我,但是我告诉了班主任老师,班主任又告诉了全班同学:“··· ···郜盛家被烧了··· ···我们是不是该帮助他呀··· ···回家与爸爸妈妈商量一下,有粮食的帮他一点粮食,有钱的帮他一点钱,有木料的帮他一点木料··· ···”
一下课,同学们就关切而热情地围着他安慰并慷慨解囊:“我给你带一元钱”、“我给你背一袋玉米”、“我叫我哥给你扛一根水杉木”··· ···可是,可是我呢,像一个与他最不要好的同学,我只是默默地站在同学们的后面,不知道该帮他一点什么。
不但要帮助,而且还要比别的同学帮得更多才是啊,我可是他最好的朋友呀!但是,我知道家里实在是拿不出什么,粮食嘛,我家已经吃了几个月的土豆了,我总不至于给他背一筐土豆吧;木料什么的,因为爸爸是从外地来落户的,我家根本就没有自留山,也就没有树木;而钱,我连想都不敢想,压根儿也想不到,因为这学期的学费我还一分没交哩。
我闷闷不乐地回到家里,把郜盛家的不幸说给爸妈听后,除了唉声叹气,爸妈也想不出一个合适的主意,尽管他们本身的确并不吝啬,尽管他们也有着所有山里人都有的好心肠。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突然间,我的脑际闪现出了一个引人的亮点:还是几个月前,我曾偶然看见爸爸将采了将近一个月的蕨苔(一种野生药材)卖到收购站所得的两元钱,夹在了床头柜抽屉里的那个红壳笔记本里,不知现在还在吗?
大约半夜光景,听见父母的鼾声后,我悄无声息地拉开了抽屉摸到了那个本子:硬硬的、平平展展的那张两元的人民币还在!没有多想,按捺住喜悦的心情,我将钱小心翼翼地夹进了我书包里的语文课本。
当我把钱交到郜盛手里时,他的眼睛里有晶莹的泪花在放光,而我自己,正迎接着其他同学投来的钦佩和赞许的目光。
当然,可以想象,那天下午我是怎样忐忑不安地走进家门的,但出乎意料的是,爸妈却平静如常,只是偶尔哀怨而爱怜地望我一眼。“也许,他们还不知道吧?”我想。本来我也想告诉他们的,但又实在怕母亲严厉的责骂、更怕父亲用力的鞭打。两元钱,在那个年代,在我们家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啊!
“忠忠,你是一个懂事的娃。其实你不能帮郜盛,我们心里也不安啊。我们晓得你为什么会这样做,可是··· ···”吃饭的时候,这是母亲把一碗土豆端给我时,很和气很关爱地对我说。
“可是,那两块钱是我们攒下来买猪崽用的呀。要是不买猪崽喂,明年不卖猪,别说你明年的学费,就连家里吃盐、点油灯也没钱。其实,我昨晚也想过那两元钱,但我终于还是没有拿给你。既然你已经拿去给他了,我们自己就再说吧。”这是父亲在对我说,同样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道出了实情。
那又是一个难以入眠的晚上:是的,我们家每年不就是靠养猪卖一点钱吗,要是没猪养了没猪卖了,一点钱也收入不到,我们家该怎么办··· ···哦,不行,看来我得把钱要回来。这样吧,星期天,我把父亲叫上去给郜盛家干活、出力,去尽一份帮忙的心意。
上课时,我低声细语地把这两元钱的情况告诉了同桌的郜盛。尽管他也知道这两元钱对他家当时的处境有多么重要,但是第一节课一下,他就急急忙忙请假回去取这两元钱。当第四节课他气喘吁吁赶进教室时,却是一脸的无奈、难堪和歉疚:“我爸一大早就带着钱,到镇上买锅碗去了··· ···”
我该说什么好呢?
回到家里,爸妈见我一声不吭没精打采,就安慰我说:“不要愁眉苦脸的,我们也许能赊一口猪崽来喂的,你把钱给郜盛是对的。”他们其实不知道我向郜盛索钱的事情。
那天晚上,郜盛和他爸在天已黑尽走了几里崎岖不平的山间夜路找到我家。“··· ···你们和你们的娃心肠真是太好了,我的孩子太不懂事,怎么能够要你们家买猪仔的钱呢?都是穷人,知道找钱有多难。你们的娃将来准有出息··· ···唉,只是这钱已经用了,叫我们怎么办呢··· ···山那边我们有个远房亲戚家里是养母猪的,下次他家的母猪生崽了,我去求他给我送两只,我给你们家抱来,啊?”他爸淳朴而憨厚地对我们说道。
在远亲近邻的热心帮助和大力救济下,郜盛家简陋的木棚很快搭起来了,日子又安顿下来了;郜盛的心情也正常了许多,学习也恢复了原来的刻苦和认真;我们的友情,更是纯真而深厚地发展着。
三个月后,他爸果真从他家远房亲戚那里给我家抱来了两只猪崽,我爸高兴得不行,似乎一看见猪崽就看见了来年的日子,两只手抚摸着我和郜盛的头,直对他爸说着感激的话。由于他家无圈栏养猪,也没有牛羊,所以放学以后郜盛要闲些,他就与我一道给我家割猪草。猪在一天天地长大,到第二年春天,已经又肥又壮了,爸便把两头猪一并在镇上卖了。自然而然,我家和郜盛家有盐吃了,有油灯点了,重要的是,我和郜盛都有上学的学费了。
许多年过去了,郜盛家早已搬进了新盖的吊脚楼,我们两家的生活都有了极大的改善和提高,我和郜盛由于勤学苦读,也都考上大学走出了大山。生命的历程和机遇也许不尽相同,但是,儿时那份纯真,充溢那两元钱的情谊,一直都在天各一方的我俩之间延续着、传递着。
(柯增庆摘自《中华散文》200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