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成凤
乡村是生产神话的最佳场所,一片飘动的树叶,一缕阳光,都会成为神话的主角,就像那些无意丢弃在田边地头的种子,自由自在地发芽了、出穗了、成熟了,大家都觉得很自然,没有人追究它的来龙去脉,没有人问一句为什么,因为它原本就是那个样子啊。如果谁产生质疑了,那不仅是给自己找麻烦,还会使别人疏远他,认为他一定有了问题。
赵四奶奶长得细皮嫩肉,一双杏眼永远含情脉脉的样子,腰身十分好看。村上的人都说,赵四奶奶是“斤半的鲤鱼——巧个”。不管是长辈还是晚辈,没有一个男人不迷着她,但绝对没有一个男人对她会产生非分之想,因为任何接触过赵四奶奶的人都感觉,不管你怀着多么坏的心走近她,都会马上能从她那儿体会到一种母性的包容、仁慈和庄严,从而感到自惭形秽。因此,美丽的赵四奶奶成为村上女性的风范,并成为神话的多产者。一天中午,她从河里回来,双手还端着满盆的湿衣服呢,就在街上说开了。她说,她把衣服往水里一摆,那衣服自个儿就张开了,脏水自己往下游流。她心想,咋这么怪呢?就又拿了一件衣服往水里放,结果还是自个儿张开了,污水还是一个劲地往下游流。衣服从水里拿上来,颜色鲜亮了,衣缝慰直了,件件都像新的一样。她抬头一看,嘿,原来水里站着位一身粉红纱裙的女子,水蜜桃般的可人,正往衣服上撒洗衣粉呢!赵四奶奶去拉她的手,可那女子一眨眼就不见了。赵四奶奶说,八成是河神!
赵四奶奶从街西讲到街东,引来了一群又一群的人听,令许多人心驰神往,一副痴痴迷迷的模样。没有人说她疯疯癫癫,大白天说梦话。相反这个新生的神话像原野上的风儿一样,很快传遍周围的几个村子。在人们的口口相传中,又增添很多情节和细节,使它成为一个完整的故事,更加绘声绘色了。过了些日子,当一位亲戚又把这个故事讲给赵四奶奶听时,连她自己也听得如痴如醉一脸神往了。
乡村神话不择季节,不问阴晴,随时都能产生。它像一缕和风,给寂寞的乡村生活送着鲜活,输着清凉;它像夏夜的流星,给农家单调的日子传着浪漫,递着慰藉。一位独守空房的媳妇辗转思夫,夜不能寐,挎了一篮子粮食到碾上去碾,结果竟依着碾盘沉入梦乡。当赵四奶奶夜半听见“吱吱呀呀”的碾子声,长叹一声,寻着声音找去时,看到这位丈夫在外当兵的年轻媳妇双眉含笑,脸颊上挂着两个深深的酒窝,露水在她头发上挂满无数个小小的灯笼,仿佛珍珠玉冠。于是,天还未亮,一个神话就产生了:一位辛劳的媳妇五更天推碾,粮食刚摊上碾槽,碾磙子就自个儿转起来了,她往天上一看,见天上开了一个金色的大门,门里垂下个梯子,她就顺着梯子往上爬,一直爬到天上。王母娘娘说,你是个好人,就一只手里塞给一个金元宝,把她从天上送了下来··· ···其实,这是那媳妇做的一个梦,讲给赵四奶奶听的,但人们还是当做”个曾经发生的故事,把它传到大街小巷。不知为何,许多女人听了这个由梦境演绎出的神话,都掉下热泪。
在乡村,几乎每个人都是神话的创造者,如果一个人活了许多岁月,连一个故事都没留下来,大家就会感觉这个人就跟没有存在过一样。即使自己的晚辈,也常常是从讲故事开始,回忆起自己的长辈的。因此,在乡村随便走进一个院门,都会有讲不完的一个个神话故事,或凄婉动人,或温馨幽香,总是让人流连忘返,唏嘘再三。
赵四奶奶的神话结束在一个枝繁叶茂的夏季。那是一个午后,村上的男女都在街头乘凉,不知从哪里走来一个疯男人,赤裸着上身,下身的裤子开裂了,露出难堪的一切。女人们吓得四处逃窜,各自顶上了院门。惟有赵四奶奶不害怕,从家里拿来一条裤子,像母亲照顾儿子那样,很坦然地给疯男人穿上。谁知,这疯子非常顽劣,一下子把裤子撕开了。赵四奶奶不嗔不怒,拿了针线,把那撕裂的裤子给缝上了,缝得很结实,疯子再穿上后,挣了几下没再挣开,然后他向赵四奶奶做个鬼脸,跑得无影无踪。
一个美丽的故事,该像赵四奶奶的长相和心灵一样美好,然而,却不知被哪一个拙劣的家伙编了二个非常拙劣的神话,把赵四奶奶中伤了。不久她便带着深深的遗憾离去了。
乡村神话不会因一个人的离去而停止生产,它永远像用不着播撒的草籽,生生不息。没有神话的乡村,不仅像一盘缺盐少醋的菜,甚至连日子都会是死水般的。乡村神话像汩汩地涌出的泉水,滋润着乡村生活,让农人的日子鲜活着,心鲜活着,让向往郁郁葱葱。
(张玉良摘自《黄河报》2003年11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