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全生
解放战争时,护送伤员的解放军某部连长周大成向农民大庚借粮食。当时,大庚新婚不久的媳妇已经怀了孩子,自己正在为缺粮发愁呢!不满20岁的大庚天生心肠软,经不住求,心一横,拿出了自己仅有的50斤麦种。连长给大庚打了张借条,说等全国解放了,让他凭借条到县政府换麦子,一年翻一番!
三年后全县解放了,大庚就带着借条进城兑换麦子,走上村前的山头,大庚面对村子坐下休息。坐在这里,大庚看到刚刚属于自己的两间瓦房和两亩地。连长向他借粮时,他只有两间破草房,不久就倒塌了;那一亩兔子不拉屎的山地,第二年春就卖了。他贪婪地看着那房子那地,突然问自己:这房子这地是哪儿来的?——解放了,政府分给我的!想到这里,大庚就又想到了揣在怀里的借条:我分得的房子分得的地,难道还不值50斤麦子?
大庚觉得自己不够意思,往自己脑袋上擂了一拳,拔腿朝回走。
转眼十年过去了,遇到“三年自然灾害”。大庚实在揭不开锅了,就又带着借条去找政府。走到县城外面的烈士陵园旁边时,他问路旁两个挖野菜的人,到县委怎么走。挖野菜的是一老一少,老的有五十多岁,脸浮肿着。大庚一眼就看得出来,那也是个被饥饿折磨了多时的人。没料到这人正是县委书记,问大庚有什么事。大庚知道对方的身份后,惊得接连倒退了几步,看着县委书记浮肿的脸,咯在地上的血,他如同做贼被人当场发现了一般,拔腿就逃。大庚边逃边问自己:县委书记都饿成那个样子,都在挖野菜,还找谁要粮食?他又一次觉得自己不够意思,发誓再不拿借条找政府了。
年轻的大庚,渐渐变成老态龙钟的大庚了。人老了,心事也就多了。大庚打算在自己的有生之年,买口上好的棺材,重新安葬媳妇。他觉得只有这样,当自己下世的时候才有脸会见九泉之下的媳妇,也才能获得安慰他灵魂、温暖他身心的宽容,消除那种朝朝暮暮煎熬人心的愧疚感。当年,解放军的伤兵离开后,遇到一秋大旱,庄稼歉收,来年春天,大庚家断粮了!更糟的是:他把所有的麦种都给了解放军,秋播没种子用,这就决定了他夏季的颗粒无收,决定了他没胆量向别人借粮食。女人怀孕最需要营养,而大庚媳妇却只能吃野菜树皮。媳妇身子太虚弱,分娩时孩子怎么也产不下来,母子俩就这样去了,大庚用一张草席卷着媳妇埋了··· ···
大庚是村里的“五保户”,自己的后事会有人操心的,棺材都已经准备好了。而重新安葬媳妇的事,则必须由自己来料理,要花几千块钱,而大庚连1000块钱都凑不出来。他听说,村长的存款有十几万,县里有的干部比村长还富。大庚心里出现了严重的不平衡,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一辈子太吃亏了。因此,他一改初衷,决定再一次带借条去找政府:村长还有县里的干部们,钱是从哪儿来的?不贪赃枉法,他们哪有那么多钱?他们能发不义之财,我为什么不能找政府,讨回自己应该得的麦子?大庚算不好账,50斤麦子年翻一番,50年弄不清翻成了多少。给多少都成,安葬媳妇怕是足够了。
走到县城外的烈士陵园旁边时下起了雨,与看护陵园的老头聊起天来。树老根多,人老话多,他无意间讲到了进城的目的和解放前的那段往事。
看护陵园的老头听了很吃惊,也讲起了自己的一段往事:1949年解放军攻打县城,请他当向导。有个团长对他说:曾向后山村一个老乡借过50斤麦种,等打完了仗,一定要到后山村看看,归还麦子··· ···
大庚听着听着眼睛瞪大了,迫不及待地追问:“那后来呢?”
“那团长在攻打县城时牺牲了,就埋在这陵园里。我在想那团长同你说的连长,是不是同一个人?”
大庚一骨碌站起来去看团长的坟。那是一个普通的土坟墓碑上赫然刻着“周大成之墓”几个字!看护陵园的老头还告诉他:这个烈士是孤儿,死时还没成家,所以这些年从没亲人来看望过他。老泪从大庚眼角爬了出来,他嘴唇哆嗦着喃喃道:“你这兄弟呀··· ···我比你还多活了50年哪!”
大庚离开烈士陵园后,直接踏上了回家的路。看护陵园的老头问他为什么不进城了,他红着眼圈说:“为解放咱这个县,人家连命都搭上了。人家找谁讨账?”
如何重新安葬媳妇,大庚有了新主意:用自己现有的棺材。至于自己三天或者五天后死了怎么办,大庚却没有想。
(昌丽妮摘自《故事家》2002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