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杨
每年的春天，总是在有心的人们等了许久、找了许久后，才不经意地一下子微笑着出现在人们面前，让人们又惊又喜那渠堤、埂畔、崖头上冒出的星星点点的紫红、鹅黄、浅翠，那又一个四季的底色。等人们拾掇好一份晴朗的好心情，有了踏青的愿望再到田野上去时，农民们已经把田野阡陌耙耱得干干净净、拍打得整整齐齐、梳拢得条条畦畦、归并得方方格格。那春的形状，可就要由着农民任意地捏弄了。
绿色从冬小麦地向四处扩展，从韭菜地和羊角葱地向四处蔓延，在水渠边越发浓密深重。随着一场又一场霏霏春雨，春色一层接一层地萌发，茸茸密密的小禾小草们渐渐铺满农民们打好的方格，又向田埂、崖头、坡梁上溢去，向农家院溢去，向城市水泥中留下的所有的花圃花坛溢去，翠色片片块块地连结起来，共同织出春天的第一道油彩。
绿色沿着树干爬上杨枝柳梢，爆绽成槐叶椿芽，涨满榆头榛丛。凡是有绿色本性的植物们，都在阳春三月和暖春阳的怀抱中，在一场场风沙过后，仍然热烈地喷发出来，勃物地生长起来，从团团卷卷到长长尖尖，再到舒舒放放，就构成了郁郁葱葱的春景，撩拨着人们又一春的无限情思和深深的叹赏。
细细碎碎、柔柔韧韧的春草，在冬寒的沙土中倔强地昂首挺胸，勾肩搭背地携手并肩，沿着农人划出的格子，生长成沟沟垄垄的春天。只有农人懂得，手中撒下的那些小小的饱满的种子们有多么大的责任感，它们蓄满了农家的又一茬希望，在土壤里用力地吮吸它们够得着的所有养分，努力喷吐着所有的绿。所以，农民们感动得向着养育了他们无数代人的土地和禾苗跪下去，向着又一年的春天跪下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像农民那样懂得土地、懂得秧苗、懂得春天，没有人像农民那样敬重永恒的土地和一年一茬的禾苗。春天来了，田野上到处可见跪着的农民，到处可见对土地虔诚膜拜的农民。
他们一走进土地，就弯腰、弓背、曲膝，俯下身躯，用双手把去秋狼藉散乱的残秸剩根们清理出来，捡拾出横七竖八的柴草与飞扬的塑料袋，敲碎那谷茬上的土疙瘩，取高就低，一下下地平整耕地，一寸寸地用弄碎土块，再一垄垄地堆垒起田埂和菜畦。他们在做这一切时，久久地低着头，像母亲为女儿们梳头一般，轻轻地抓挠着每一寸土，脸上充满了爱意。他们把种子抱在胸前，把粪肥挎在臂弯，一把种子一把粪肥地把土地喂养。他们把种子撒下去的同时，也撒下心中的祈祷，祈铸本年风调雨顺、苗齐苗壮，祈祷不要有卡脖旱、病虫害，祈祷老天爷将雨水给得勤一些，不至于浇一亩地要花上百元的水费，种一年地不够缴一年的杂税。因为他们种下去的是未知数，一个周期长达一年的风险。种得对不对，长得好不好，能不能卖出去，都是一种未知与风险。
尽管好一年歹一年都过去了，丰一年歉一年也都挺过来了，能忍气吞声的信命的农民们都默认了。尽管许多不足是人为的因素，农民们也总爱把歉收的灾害归于虚无缥缈的天，说今年老天爷给了一碗饭或只给了半年粮。其余许多的不顺心都只在嘴上说一说拉倒，不再追究根由，他们把好日子又寄托在了下一年。
土地是农民的办公桌，是农民的画板，是农民的稿纸，从春天起，他们在那上面埋头苦干，在那里披星戴月地创造，在那上面精心地修理每一条埂的画格，掇弄每一株苗的诗句，点种每一棵菜的标点。
年复一年，农民无语地俯伏在土地上，恳切地拨弄开土壤的肌肤，种下新的无限循环的希望。他们对去年一夏一冬重复地把土地刨松踩实的折腾表示歉疚，他们对土地显现出来的贫瘠和枯瘦，对土地缺乏力气的病态和日渐沙化感到忧虑。
为此，农民们在春天就要跪拜下去，用手轻轻地抚摸土地，填平去年耧犁辙压的划痕，缝合好浇灌时切割开的伤口。无论天空正在飞扬着昏黄的沙尘，还是眼下没有适时的春雨，农民仍然满怀信心地把种子寄存在土壤里，把新的憧憬寄存进种子里。他们相信风雨中间总会夹着宁静的艳阳天，相信勤劳，相信土地，相信自己的双手，相信迟早总会有好日子到来。
（陈昆山摘自《散文风》200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