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魁学
说黄帝、说后土、说女娲,都是土的化身,一个大而圣的说法。黎民敬土,便造一个神,叫它土地爷,有法力且慈厚,却卑微而胆小,是神之最末。深究其因,人是小看土的。人是土中来,之后再土中去。人吃黄土一辈子,黄土吃人只一口,这一口就是你的归土。土中不全是阴森,也另有景象:春秋郑庄公的“黄泉认母”,土下掏洞而已。娘儿俩都高兴,儿子有言: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娘便接语:大隧之外,其乐也泄泄(音易,义同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是用泥人说情爱;三生石上前缘定,缘自然是尘缘,尘即土嘛。
西北是黄土的家,难得有凉静的绿,一种缺憾中的野放,也是美,随形舒缓起伏,漫漫无际。落了雪,才是山舞银蛇,也仿佛原驰蜡象。凸起个包包,是山不像山,倒像奶娃的婆姨敞了怀,少了草木,黄土不羞,所以不要遮掩。人是土地上的虫虫,走到哪里,都在黄土的胸膛上,怎样的肆虐,黄土都不记恨。有风为土顺气,有雨为土滋润疗伤,风水圆满,土复如初,谁也伤不了它。散漫和懒缓,使土超然而冷漠,管你英雄英雌,文豪宗师,都是土的孩子,临了收回去,再成土。一茬茬的生灵一代代的人,土还是土,永恒而处变不变。
人死了,埋个土包叫坟,大的像山了就叫陵。陵里不埋土民,埋的是皇帝。皇帝也爱土,因为他也是人,穿的黄龙袍,也是取之土色呢。重耳流亡之时,向土民要饭,只要到了土块,拜而受之,说是天意。他们爱土到了极致,是为了坐天下,“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地是土的平面,城是土的多维立体,都是土啊!坐天下,就是把普天之下的土坐于臀下蹂而躏之,不足兴,便分封臣下,叫“列土分茅”,也就是一把土加一把草。一旦风雨不调皇帝便在京郊的地坛上,扶犁“亲耕”,走几个来回,如同演戏。那犁杖犁的就是想象中的土。
土太低,在人的脚下,也在兽的蹄下,但低土长高树,能做栋梁,一旦垒成五岳,连帝王也敬畏了。又是封禅,又是拜天,都到山上去,叩着头去。但“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所以伏土拜天的帝王也就常换,但土永在。后乃土之骨,一旦无骨,土便贱,与土最亲近的人,便是贱民,上古时称之为氓或臣或妾。远离土的人,是士,底下一横虽然短了不稳,但他们吃土里长出的好食,那是氓们或臣妾的送献。所以土里刨食的氓们都想离土而去,做别的氓们送献好食的士。黄土茫茫,众生芸芸,土有多少人有多少,百姓只求“立锥”之地,不可得,就成流民吧,无土便难扎根,扎了根的土,子孙就称其祖土,乃至祖国。落叶归根,就是归土,是远离祖土之人的心念。落土是生,人土为殁,降生尘世,永世洗不褪身上的土,所以才说你是个土人,不只是女娲的泥手抚摸过你的身体。牙掉了吐在地上,心比海天宽阔的人容不下一颗牙,但土容纳一切,不论劣顽与英杰。帝王也罢,氓们也罢,入土才安,因了这安,才有了出土的文物,你才对先民们有了解。土是人的俗世和归宿,无论贫富,你不能厌土。
动物俯卧以耳贴土,是听地声,人的灵秀使人可以领悟地韵。夜闻埙声,如听鬼泣,其实是地韵,乃土之声,一种厚重的呜咽。人被柔媚甜腻之音娇弱了耳朵,便听不得土的原声了。天好,摸得着吗?天籁只在你心中。丝不如竹,竹不如肉,无论何声,触动了心弦,才算是你的天籁,这很是因人而不同的。丝竹肉声也罢,石磬云板金石之声也罢,都出于土,黄钟大吕,是土的玄妙之音啊!
这西北,柳傍水,槐依村,惟白杨树独性,野野地生,粗放地长。那就是黄土地上的人生,寂寞而茁壮。树下歇脚的你,唱一句:“发一回山水冲一层泥,想一回哥哥脱一层皮。”白杨树听着,叶片儿“哗哗”地鼓掌。走过人生之途的种种艰难,可以谢地,却不必谢天,因为土始终亲吻着你的脚,陪伴着你,知道你是怎样走过的。飞上蓝天一段梦,梦使很多人忘了土,漂洋过海地走了。忘土之人其实是一个蛋,无论皮儿多么白的蛋,总归是蛋,心儿是黄的,土之色啊!面对罗中立的《父亲》,你就看见了土之真,惊心动魄,就是那土养育了你这个蛋。人活成了一把土,是多么的轻贱,又多么的凝重!
土不出众,只有堆垒成山才出众。土平淡到十分也丑陋到十分,抬头你会忘了土,低头朝土你会羞愧。没有谁能记住土,就像没有谁记住自己的肤色和土一个样,你虽是土里长出的苗苗,但苗苗都向上想够着天。尘土落在白馍上,吃下去,心里有土却说不清土。土太广袤、太伟大、太古老,小青苗儿怎么能说得清土呢!
(聂 忠摘自《朔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