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丽
离开了乡下，我闭上眼睛，满眼都是美丽的乡村，还有我可敬的婆婆。
我原来对农村一直是有偏见的。当我怀孕爱人让我回他家去生孩子时，我很不高兴。我的脑子里全是大粪、虱子，还有一双双呆滞的眼睛。可是我又不愿意让笨头笨脑的丈夫伺候我坐月子。你不知道，他连煮方便面都不知道该用凉水还是用开水。思前想后，我只好答应到丈夫家去生孩子。
丈夫家在渭河平原上，我没想到门前有小河，河边青草萋萋。婆婆干练利索，五十多岁的人了，走路竟像一阵风。她一见我就说：“回来好，回来好！我早就急着想抱孙子了。”
这话让我听得心里极不舒服。虽然丈夫是独子，但是我不是他们家的传子机器。晚上睡到丈夫怀里，我放声大哭。因为我知道在城里时，我和丈夫去医院专门做过B超检查，我怀的是个女孩儿。一向重男轻女的婆婆会不会在我生了女孩儿后给我冰鼻子冷脸，这样我一个多月还能在这地方生活下去吗？越想越伤心。丈夫说：“我妈是个明事理的人，她不会重男轻女的。”可是我心里仍对婆婆产生敌对情绪，左看右看，都觉得不满意。
婆婆根本不理会我的心情，她变着法子给我们做好吃的，微笑着看我们全吃完才走开忙其他的事。农村里的菜都是新鲜的，鱼也是从小河里钓的。吃完饭，婆婆就坐在门前的树下，一针一线地给小孩儿做衣服。她的眼睛虽然不好使，但是针脚却又密又匀。衣服的边边角角都压得很少、很细。她说这样小孩儿穿着才舒服。她还给小孩儿做了个红肚兜兜，上面绣了很多动物，有蛇、蝎子、青蛙，还有老虎、狮子等。她说把这些东西绣在上面，是辟邪的。最好再给小家伙起个猪呀狗呀的贱名字，这样小孩儿就能健康地长大。
我听着这些新鲜然而充满迷信色彩的话，非但没有轻视婆婆，反而对她和她所处的这片神秘的地方产生了好奇。
尿布都是用旧衣服、旧床单做的。婆婆把旧布用凉水洗干净后，又用开水煮了半天。她说：“这样就把不好的运气全煮跑了。小儿（丈夫的小名）小时候的衣服都是用这些东西做的，虽旧穿着却很舒服。放心，我是给我孙子做的，当然就得精心了。”那些四季齐全的小衣服花花绿绿像万国旗一样，让我心里涌起一股对不起婆婆的感觉。
我黯然神伤地说：“妈，我万一生的是女孩儿，怎么办呢？”
她怔怔地看了我一眼，停了一会儿说：“快别这样说，啊？”我的心里更加悲哀，真害怕生的那天，万一婆婆一看是女孩儿，当场就让把小孩送人怎么办？越想我越觉得可怕。好在丈夫说：“别怕，我妈听我的，她不会让你生气的。”
婆婆一天比一天忙起来，整天除去做饭，多数时间都不在家。每次一回来就对我说：“神婆子说，今年只要是五月份生的都是男娃。还有，我早就看出来你的肚子是尖尖形的，这都是生男娃的形状。我生小儿时就是这样的肚形。你看，你走路先迈的是左脚，这都是生男娃的迹象。再说我都敬神了，你就放心大胆地生吧，神一定会保佑你。”
这番话听得我浑身透凉。我想也许当她知道我生了女孩儿后，会把我赶出家门。这样一想，对她的好感竟有些减弱了。
我一直在想，也许婆婆对我好就是因为我有可能为她生一个传宗接代的后代，让她家的香火越烧越旺。这样想时，我就又提不起精神了，感受到天高云淡的乡村如山一样，压得我越来越喘不过气来。
一周后的凌晨，我见红了，立即推醒丈夫。丈夫刚一叫妈，婆婆就衣衫整齐地进来了。她说：“我这几天都没敢脱衣服睡觉。”
婆婆家离乡医院有十里路，婆婆让丈夫拉着架子车送我到医院。丈夫说骑自行车。婆婆说在架子车上舒服。说着，在架子车上铺了两层厚厚的棉被，又给我盖上一层，然后坐在我旁边。她边给我不停地擦汗边说：“好闺女，别怕，有妈在陪你！我生过四个娃娃，没事儿。”她一点都不慌乱，说的话让我心里踏实了许多。
产房不让她进去，她好话说了许多，还是没能进去。她只好对我说：“别怕，闺女，咱没做伤天害理的事，神会保佑咱的。”
当我刚生下孩子时，她问医生的第一句就是：“大人和娃娃都好吧？”这话让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我没想到她那么渴望生个男娃，却没有嫌弃是个女娃。还说：“生女娃好，知道疼人。”
一下子有了一个小孩儿，我和丈夫都不知所措。小孩儿第一次吃奶，叼住我的乳头忽然大哭起来，这一哭，可真吓坏了我们。婆婆说：“娃还不会吃奶，一会儿就好了。”说着，蹲在旁边，轻轻地动着，替小孩使劲。小孩总算吃上了奶，婆婆又担心奶不够吃，总是给我做蹄膀汤、鲫鱼汤等。
然后她不停地染红鸡蛋，准备满月那天送给亲友们吃。丈夫照顾我和孩子一夜，第二天站都站不稳，婆婆就把他赶到了自己的屋里，彻夜照顾起我和女儿来。
有一次，婆婆神秘地让我喝一碗汤。我不知是什么，反复问她，她笑着说：“放心，是好东西。”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东西原来是她从医院里讨的胎盘，为的是想让我补身体。满月后我走时，真不想离开婆婆，说：“妈，我没有为你生个孙子。”说着眼泪就哗哗地流了下来。婆婆擦了擦我眼角的泪水说：“闺女，别想那么多。生娃的事不由人。再说咱的小妮妮说不定将来还能成个武则天呢！”说着，笑起来了。这时，我才发现，一个多月的时间，婆婆的头发全白了。我真想痛痛快快地叫一声：“婆婆，我的好婆婆！”可是我当时什么也没有说出，只是紧紧地拉住婆婆的手，迟迟不愿松开。
后来，小姑子告诉我，婆婆在我生下孩子的第一天晚上，一夜没睡。她对着公公的遗像说了半天话，说是她没敬好神，没有给家里求来个传宗接代的，让公公惩罚她吧。然后，她就呆呆地一直坐到天亮。
最后她对小姑子说：“不许你给你嫂子说这些话，也不许你说你嫂子一句不好的话。人家是城里人，是大学生，能给咱农村人当儿媳妇，能进咱家的门生孩子，证明人家心里有咱，咱不能伤人家的心。咱有咱的俗，人家城里人有城里人的讲究，只要她和你哥好好过，妈死了也心甘。”
说实话，我一直觉得农村人思想狭隘、落后，然而我从婆婆身上发现了他们更多的美德，对土地有了更深的了解，也才明白为什么丈夫会对婆婆、对乡村有那种发自内心的爱。
（孟立新摘自昆仑出版社《57份生命诞生的备忘》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