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建伟
弥漫在平原上空的,是一阵阵从村庄里走出来的人们身上的土腥味。这样,它们便和着炊烟、黄昏、呼喊声和暖烘烘的牛粪味浸泡着我们的灵魂,它们可以在大地之上自由行走,它们甚至可以教你忘了你是谁。
最重要的是,它们还可以在不经意间,毫无保留地将这些味道像重感冒病毒一样传染给你,胎腹里就使你很抒情地呼吸了这种辣辣的空气,满世界想哭的感觉。我们远远望去,大地正流淌着那些黄灿灿的血液,庄稼在农人的怀抱里沉睡,鼠兔们从草丛逃向草丛,牛羊走向时间和刀子,一只只黑色的鹰在天空徘徊。每天每天,一个村庄与一个村庄的途中,都在发生着桩桩类似的事情,比如两个人偶然相遇很轻松地谈起生和死,你和我都在重复着一样的人生,仿佛都是非常切近又非常遥远的情节。
走进原野,这种呛得你嗓子眼瘙痒的气浪,足以让你响亮地打上几个喷嚏,这就是回家的感觉。
我的平原世界就是这个样子。秋天的尽处满目肃杀,伴随着我们呼喊几声,村庄和土地上空依然摇曳着最后的辉煌。这辉煌是红太阳烧烤出来的,这质地是月亮山上的银匠打磨出来的,谁都可以有权利享用一下。辉煌是人生的临界线,往左几步是充满欲望的生,往右几步是欲罢不能的死,生死就是一道只有几步之遥的坎儿,人类的生和死非常简单。当然也不乏另类。他们一生都在追辉煌的途中,他们也许有的并不知道辉煌是什么,但他可以凭借丰富的想像力,拿黄金或者美玉当喻体,尽情地享受物质生活的富足。我想,除了辉煌,一定还有更多的东西。
到了黄昏,父亲的秋天归复于大地巨大的沉默里。房屋的额头,炊烟越升越高,我看不见它们的真实面孔,只有大片大片的人欢马叫声正在向村庄方向慢慢移动,在村庄和原野之间游荡,就像人类和一切生物的死而复生的魂,这满村庄的浪漫主义的炊烟啊!就这样,我亲眼看见一缕炊烟正在风中向村头的第五棵老杨树深入,听见一个苍老浑厚的男中音和另外几声牛哞此起彼伏,错落有致,很久很久,他们的小牛才从非常遥远的地方跑回来。此刻,我就是那头四处撒欢的小牛,而父亲正用他的男中音一声声喊我不止。
父亲手搭凉棚的表情木讷、寡言、平和、孤独,甚至还有些小气,整日侍弄着他们的庄稼,不过很是年轻。我知道,他们就是用一种劳动的方式给村庄起名字:蒋寨、南岭、梨树庄、魏河、杨营、李湾、曹屯、谷李屯··· ···那些原本非常枯燥的村庄如同庄稼人的丫崽儿,至此鲜活了起来。早些年月,他们中间有人外出做工,并且谈了一个城市姑娘,在家时他穷得刻骨铭心,在外时他却只字不提自己的穷,还向人家漫天吹牛:俺家有三幢楼,跟美国的二个样儿,结婚后你想住哪幢就住哪幢!再后来生米做成了熟饭二人赶回村里度蜜月,新娘子瞅着两间低矮的草房子眼泪汪汪,对方却说,天地良心啊,你看你看这前面的那个村子叫前邓楼后面的村子叫后邓楼,咱家住的村子叫杨(洋)楼,三幢楼可一幢也不少。
父亲很鬼,恐怕这也是庄稼人的一种属性吧。
在我长大的过程中,平原上的农民们已经告别了崇拜“洋楼”的时代,因为一些颇具现代化的楼厦正在村里破土拔高,父亲的口头叙述已变成一种遥远的乡愁,给那些偶然回村怀旧的人们以更多的安慰。我想,关于楼的传说早该结束了。可惜,现实生活中农民还是像赶集似的涌进城里,打工谋生,养家糊口。他们从祖先手中接过来的犁锄耧耙早已失去了存在的意义,还有他们的土地。
有一年春天,我从50里外的小县城赶回乡下,父亲正扛着铁锹下地,我们的谈话声不时地被风刮远,湮没在巨大的麦浪里。我和父亲好不容易找到爷爷的坟,在这里,父亲像又见到了他的父亲,哭得跟小孩似的。我在一旁往坟头添着新土,泥土的香气很醉人。末了,父亲努力止住哭,问我那些农民都串到城里干什么,我说瞎混呗。父亲接着就历数家族的农耕史,他骂他们作为庄稼人忘了本,农民除了种地还能干什么。回家的途中,我打开了一罐“健力宝”解渴,一个八九岁的男孩盯着我的饮料罐追了很远,无奈之中,我把喝剩下的半罐饮料给了他。父亲冲我笑笑说,他是你七伯家的孙子,你七伯的两个儿子都进城做了生意,撇下十来亩地和几个孩子给他,忙得很呢。说这话的时候,我看见父亲一脸的艳羡。
父亲种了大半辈子庄稼。所以,在他的四季里生长着很多农谚俗语,待它们成熟以后,就让母亲做成粮食,喂养我们成长成才。或许,父亲就是大平原上一句普通的农谚,在我们出生时就打上了乡村的烙印,或许我们会慢慢遗忘农谚的具体内容,包括父亲又是谁,这些都不重要,都丝毫不会影响我们和庄稼一起生生死死。我知道,这正是父亲所希望看到的和亲眼目睹到的,他的想法和平原完全一致。
我闻惯了平原的土腥味,许多和父亲相仿的村人身上都有这种味道,其中还有浓厚的汗味、烟草味,以及牛马们的臊臭味,总之很让人产生麻醉。碰上天气大热,父亲就会带上我们,跳进汾河里洗一洗,每当此刻,我们总会痛快地凫水,父亲一边搓灰一边同大人们交谈着什么,看也不看我们,总惹得我们一脸的不快乐。
父亲压根就深爱着我们,就像他若干年以后离不开土地。其实父亲身上的土腥味很惹我讨厌,乃至二十年后我还在用加香型肥皂不停地洗呀洗,但总是洗不掉。后来想想,这东西也会遗传吗?
父亲是农民,父亲的儿子也是农民。那么,村庄在孕育父亲和我的时候,想必会在他的后代们身上留下什么标志,比如跟大地有关的一些东西。其实,这些村庄也都是平原的孩子,平原在孕育他们时也孕育了生机,孕育了河流、庄稼以及牛羊之类的,甚至也包括人类自己。想一想,那些在太阳下耕作的人们多么幸福,他们可以当自己的皇帝,他们可以大声歌唱《诗经》,他们都是最著名的民间诗人。
整个秋天快要过去,我于是放弃了我的想当城里人的美梦,我的新身份证上的地址依然写着那个村庄的名字。尽管大批的农工放弃土地涌进城里,或者用钞票把自家户籍改头换面,然而他们的土地还会有最后的守望者,比如父亲,比如我,比如很多很多人。
我爱平原。
我爱父亲。
我爱你。
(刘 忠摘自《散文选刊》2002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