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 雨
我生在农村,长在农村,见多了各种各样的村妇。她们大都是勤劳、淳朴、坦率,还有热情。除了这些,她们还有什么呢?这个问题一时连我也无法回答。但在我们村庄以及周围的村落,我最常见的是两种迥异的村妇:一种是白白胖胖的。另一种是黑黑瘦瘦的。
白白胖胖的村妇过的是神仙的日子,快乐的神仙。她们大都是心胸开阔,万事不愁。无论日子过得拮据还是充裕,她们会把家中的一切收入置办成衣、食、物等,好好享受每一天。一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若愁明日愁”的姿态。
譬如村中的林嫂,丈夫在南方做生意,且不说做的是何种生意,反正钞票大把地赚。林嫂耐不住让金钱在银行里睡觉的寂寞,立即在自己身上开了珠宝店、金银铺,然后便躲在家里食荤而肥,抹脂而白。每逢见她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不知怎的,我竟想起一句诗:“宝马雕车香满路。”什么?你说我嫉妒她?有,不过,村里有许多人羡慕她,都说她有福。她的富有也着实感动了许多人。
不过,令我感动的是宋姐儿。她也长得白白胖胖,可是命运要比林嫂糟百倍。刚结婚那会儿,家中虽不算富裕,丈夫干些杂活儿,供着他弟弟宏伟上大学,剩余的钱也够养家糊口的。然而天有不测风云,结婚刚一年,丈夫便得了不治之症,耗尽了家中的所有资财,也未能使他多在世上徘徊几月。宋姐儿如今守了寡,欠的债一屁股一屁股的,且膝下已多了个婴儿。但是宋姐儿自有能耐,丈夫生病那会儿,忙前忙后,身材不由得苗条了一圈,眼里也充满了血丝。然而事后不久,宋姐儿的悲愁已逝,元气恢复,谈笑风生。她的儿子也养得白白胖胖,生龙活虎,人见人爱。宋姐儿或许下不得苦力,像村中某些村妇一样去砖场卖力气,但她是养猪能手,她家的那头母猪特能下崽;宋姐儿还栽了些果树,年年丰收,她有空便出去卖些果子,小贩知道了,便每年收购她好些果子。因此,她家的债虽多,也被她年年还了一些。
小叔子宏伟见嫂子困难,曾对宋姐儿说:“嫂子、大学我不念了,回家帮你赚钱还债吧!”宋姐儿把眼一瞪:“你小子翅膀硬了?——没志气,你给我好好读完四年!嫂子什么时候怕过债?你倒怕了,我真替你感到丢人!”
宏伟被宋姐儿批评了一顿,果真好好读书去了。宋姐儿对家里的债十分乐观,她相信她一定能靠自己的双手还上。有时村里人跟她开玩笑,“宋姐儿,你怎么愁白了头呢?”宋姐儿总是笑着答:“我头上戴的是银簪子,你的眼花了吧?”
就因这份乐观与自信,宋姐儿仍白白胖胖,吃饭不比别家少荤腥,而且穿着时髦,活似一个快乐的神仙。
更令我感动也令我恼火的是这黑黑瘦瘦的凤姐儿。她同林嫂一样,丈夫常年在外做生意,几年来已有万贯家财入账。而凤姐儿却节俭得近似吝啬,对自己过于苛刻。她又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忙得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
风姐儿同大多数村妇一样,没什么技术和特长,只晓得“面朝黄土背朝天”修理地球,地种得就是好,庄稼长得出奇的好,村里人谁不说风姐儿是种地的一把好手儿?然而你若见了凤姐儿劳作,方能晓得真正的辛劳,似乎一种虐待自己的辛劳。她一人承包了八亩地,清晨天蒙蒙亮就起床,荷了锄,借着星光,便下地去了。她去了田里,就很难有回家休息的念头。渴了便到田边泉里掬捧水喝;累了,便在地头坐一会儿;饿了,则让自己再坚持一会儿。傍晚,每每邻里的姐儿婶儿们吃完晚饭到村口乘凉聊天的时候,才见她姗姗归来的身影。她的饮食极无规律且又节俭异常,一日勉强进得三餐,且都不是时候。她从来舍不得吃些鱼肉之类,几乎餐餐吃咸菜、黄瓜、小葱拌豆腐之类。她也从不爱梳妆打扮,仿佛就只有两套衣服在轮流替换,却又总洗得干净整洁。她就这般地劳累着,仿佛心里也没有什么明确的生活目标,或是只懂得“勤俭持家远”的传统,或是只等着年底丈夫回家,看到家中丰收的景象,她便心满意足了。但,她看不到的是,她的身体一天比一天更瘦了,脸也更黑了。
凤姐儿和林嫂,论家庭情况,她们可谓村中的两大首富,然而、她们跟宋姐儿相比,到底谁更富有呢?
(仲淑珍摘自《南腔北调》2001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