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全有
我家后面那座小山上,有二百五十八棵枣树。父亲精心为每棵枣树松土、施肥、剪枝、喷药;冬天为树干绑麦秸,不让枣树冻着。
那年包产到户,村里人都想要又平又肥又整齐的地,没人瞧得上那土少石头多的小山包。父亲提出不要那几亩好地要那座小山包时,村长撇了半天问:“那可是长不成东西的荒山啊,你不后悔?”父亲搓着满是老茧的手嘿嘿笑着说:“不后悔!”许多乡亲们背后说父亲是憨包,母亲也劝父亲赶快改变主意,可父亲坚定地摇摇头说:“我就不信那山长不出东西。况且,俺不能把说过的话收回。”
父亲用钁(jué)刨,用箩筐挑,用钎子捣,忙了整整一个冬季。就是下大雪,父亲也没休息过一天,总算有了像簸箕那么大的二百五十八块新土地。那年冬季,父亲的手、脚、耳朵都被冻得裂开了一道道长长的口子,腿也被石头砸破了,脸上的皱纹也更多更深更长了,苍老了许多。春天,父亲买来二百五十八棵枣树苗,挖了二百五十八个坑,轻轻地把枣树苗一棵一棵地放到坑里,慢慢地填上从家里挑来的鸡粪、猪粪,悠悠地浇上从村里那十多丈深的井里担来的水··· ···父亲种下了二百五十八棵小枣树,也就种下了二百五十八个希望。从此,父亲每天都要到那小山包上转几圈,天早就挑水为每棵小枣树浇水,生怕它们饿着、渴着。
在父亲的精心护理下,那二百五十八棵小枣树全部成活,并在第二年的春天就三三两两地结出如麦粒大的乳白色的小花,散发出阵阵淡香。第三年的春天,那二百五十八棵小枣树棵棵长得比父亲都高了,整个小山包就呈现出乳白色的冠盖,幽香熏醉了山村。有的已尝试着结枣,但很少很少。第五年初夏,满山的乳白色的枣花刚刚褪去,那些翠绿翠绿的小枣便挂满了枝头。父亲像部队首长视察自己的爱将那样,扛着铁锨在树林中走来走去,眯着眼,轻轻地拍着树干,笑呵呵地说:“真是桃三杏四枣五年啊!”
枣子长得有大拇指那么大的时候,引来了村里小孩偷摘,还把树枝折断了许多。父亲气得攥着拳头冲到山上,看到那些孩子还在不停地往嘴里塞枣子时,他的拳头慢慢地松开了,并蹲下去把被折断的小枣树枝捡起来放到树杈上,把地上的小枣一个一个拾起来装到那些孩子的口袋里,没骂一句,甚至连一句话都没说。回到家里,父亲边流泪边喃喃自语:“咱山里的孩子真苦啊!还没长熟的枣子都吃。等枣子熟了,要让这些孩子吃个够。”两个月后,枣子变红时,父亲捡又大又红的摘了两大筐。傍晚时分,村里的炊烟袅袅升起的时候,他就每家每户分了几大捧,不厌其烦地说:“头茬枣子二道梨,自家种的,大家尝尝鲜。”父亲的脸上洋溢着幸福。
那天晚上,就着朗朗的月光,我们全家人坐在院里,吃着又脆又甜的枣子,讨论着能收多少斤?能卖多少钱?有了钱要置办点啥?那晚,从不掉泪的父亲背过脸擦了几次泪。那晚,我觉得在清苦的小山村里,空气中溢满了枣甜,飘着枣香。那些天里,我像总统的贴身保镖那样跟着父亲,在那座小山包上转来转去,选择摘枣子的最佳时日。在晚秋的萧萧西风中,看着漫天飞舞的枯黄的枣叶和枝头上摇来荡去的红彤彤的枣子,我没有秋愁,只有收获的充实和对未来幸福生活的向往。
一天,父亲一大早就把我从梦中摇醒,让我帮他到山上摘枣子。我响亮地说了声:“中!”便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连脸都来不及洗一把,拿起早已预备好的长长的竹竿,提着箩筐,跟着父亲上了山。第二天天还没亮,父亲把六管枣子装到架子车上,用玉米杆盖着,急急忙忙地赶往县城。山路弯弯,上坡时,父亲躬身拉着架子车、我在后面用力推着;下坡或平路时,父亲让我坐到车沿上,叮咛我不要把枣子压烂了、很少唱歌唱戏的父亲,在平展的路上还不时哼上几句豫剧,我便拍着架子车的车帮为父亲伴奏,那会儿,父亲仿佛把多年的辛酸和辛劳都抛得无影无踪了。
当天晚上十点多钟就卖了三百多公斤。父亲带我吃了面条和烧饼之后,找了一家最便宜的旅馆住了下来。在不太明亮的电灯下,父亲的手抖动着,不时蘸着唾沫数着钱,数得很慢,也很认真。我几元几角几分地记着,一共一百八十多元。父亲不相信地问:“加上咱俩吃饭、住旅馆用去的八块多钱,咱赚了近二百元?不会这么多吧?你再加一加。”我又加了两遍,告诉父亲的确有这么多钱的时候,父亲边嘿嘿地笑着,边用满是汗酸味的毛巾把十元、五元的票子包起来,放到贴身的兜里。
那晚,父亲几乎没睡觉,多次问我:“剩下的枣子如果全部卖掉能卖多少钱?给你妈她们买点啥带回去?”弄得我也几乎一宿没合眼。这也许是父亲有生以来第一次兜里揣了这么多属于自己的钞票,他要用这些钱让我们全家人过上好日子,要改变家里的困境,他的一生将要从此出现转机,未来将是一抹亮丽的彩虹,他能睡得着吗?
在这之前的那些年,我家十口人。家中的收入,就靠父亲拉着架子车从煤矿拉煤到石灰窑,一天到晚累死累活,用一滴一滴的汗水,每天赚一两块钱,苦度岁月。在许多时候,石灰窑的石灰卖不出去,父亲一分钱也讨不到,人家给几个馒头就算抵债了。憨厚善良的父亲耷拉着脑袋回到家里,边说“人家也难,就不为难人家了”,边唉声叹气地把馒头分给我们兄弟姐妹们。
现在,我家有了二百五十八棵枣树,他就不再起早贪黑,风里来,雨里去,拉着架子车拉煤了,那二百五十八棵枣树成了我家沉甸甸的幸福和企盼,也成了周围几个村子的村民们可以信赖的固定资产。我的弟妹们上学需要钱交学费或需要钱打针吃药,而家里暂时无力支付时,父亲便去借钱,他总是指着那片枣林说:“等卖了枣子,马上还。”父亲从未食言。卖了枣子回来,再累、再晚,他也要敲开人家的门,一五一十地还上。唉,那二百五十八棵枣树,竟使一向卑微的父亲有了挺直腰杆的理由。
从河南参军来到云南后,我无论是当战士时或当军校学员时,或是提干了在昆明成家后,每到春节前,就会收到父亲寄来晒干的又香又甜的枣子。我写信说昆明的商店里有卖的,以后就不要寄了。父亲就来信问:“那些枣是咱那山上长的吗?是不是俺寄的枣太土了?”我那含辛茹苦的父亲,我多么想吃到你亲手栽的枣树结的枣子,也想吃到咱家乡的土特产,可我是嫌邮寄费比枣还贵啊!
在远离家乡、远离父母和兄弟姐妹的日子里,家乡的那座小山包,那盛开的乳白色的枣花,那结满枝头的枣儿,那在枣林间辛勤劳作的父亲的身影,一次次地回荡在我记忆中,让我流下苦涩又幸福的泪水。多少次,我想回到家乡,走上那座小山包,为那些哺育过我的父母和兄弟姐妹的枣树们施肥、浇水··· ···
(古 城摘自《启迪与矫正》2003年1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