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周生
小时候,我住在乡下。有一年冬天,一个寒风呼号的夜晚,一阵“哐啷”声,把我们从睡梦中惊醒。妈妈一跃而起,开门一看,不远处火光冲天。
妈妈和乡亲们提着水桶向火光冲去,人们叫喊着、奔跑着,从河里提来一桶桶水,往房顶上泼去。我躲在被窝里,听女人和孩子凄厉的哭叫,听西北风刮过我家茅草房的呼啸,浑身发抖。
后来,妈妈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家。我听见她沉重地叹息:“唉,烧光了,一点也没剩,全完了。”天亮了,我看见那户人家的三间草房已化为灰烬。
从此,每天睡觉前,妈妈总去灶口转一圈,看看柴堆旁是否清理干净,瞧瞧灶里的火星是否熄灭,并再三告诫我们小心火烛。
有一天半夜醒来,我看见母亲在昏暗的豆油灯下弯着腰,,用一把小铲,在衣柜下的地里挖着什么。不一会儿,她挖出一个铁罐子,把它打开,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沓纸,原来是钞票。
我奇怪地问:“妈妈,钞票干吗要埋在地下呀?”
妈妈吓了一跳,连忙过来堵住我的嘴,说:“你不要告诉别人,这是妈妈辛辛苦苦种了几年地,卖棉花、玉米得来的钱。”母亲还说,有了这点钱,她整天提心吊胆,不知放在哪里好。冬天,草房特别容易失火,老鼠也喜欢钻出来咬,想来想去,地下最安全。
母亲重新把那铁罐子盖好,埋入地下,把四周的泥土压紧,最后,撒上一些石灰。这一切,都在一种神秘的气氛中进行。
那时,我对钞票的重要性没有什么认识,镇上离我们家很远,我不知道钞票可以换到许多美好的东西,我只是对无意中发现妈妈的秘密感兴趣。后来,没人的时候,我会弯下腰,看一眼衣柜下的那块神圣的地方,我为自己能守着这样一个秘密而感到自豪。
第二年开春,一连下了十几天雨,河里的水涨了上来,妈妈到田里挖沟排水,我和姐姐整天坐在家门口,望着从屋檐上滴落下来的雨水。
有一天早上醒来,我们惊奇地发现床下的鞋子、屋里的板凳都漂在水中——发大水了。妈妈出去排了一天的水回家,大水仍然没退下去多少。我突然想起衣柜下的那块地方,那个铁罐子,我悄悄地问妈妈,它挡得住火,能挡得住水吗?
妈妈一听,大惊失色,连忙挖开土,取出来一看,水已经渗进铁罐,浸湿了钞票。我记得妈妈是将这些钱捂在胸口,好不容易才焐干的。大水退尽,妈妈仍然把钱藏到那个衣柜下的地里。无论如何,对于那些纸钞票,火是比水更可怕的东西。
后来,我们要搬到城里,草屋里的家具卖的卖、送的送。临走时,妈妈把那笔钱取出来,缝在贴身的衣服上。衣柜被人搬走,衣柜底下露出一个小坑,坑边上一堆湿润的土,夹杂着白色的石灰。铁罐空了,躺倒在小坑边。我突然对那个铁罐有点留恋,虽然锈迹斑斑,上面的图案模糊不清,毕竟珍藏过我们家的秘密。我想走过去,把铁罐拣起来。
这时,送行的乡亲们蜂拥而至。大家拉着我,抱着我,一遍遍地说着告别的话。忙乱中,我们上了路,那只铁罐——我妈妈的“保险箱”,终于留在草房的泥地上。
进城后,妈妈把钱存进银行,就没动过,再不用担心火灾水灾,再不用担心老鼠咬。但是,因为失去了那个秘密、那份神秘、那种兴奋,我感到遗憾。
去年春天,我和父母亲一起回到阔别几十年的故乡,我们家的草屋早就在一场台风中倒塌。那里的地基上,房子已经翻造过多次,如今是一排红顶白墙崭新的瓦房。我依稀能够辨别出那只衣柜的位置,如今上面放着一台大彩电。母亲用拐杖指点着,对我说,就是这儿。我站在那里,过去的情景一幕幕在眼前闪现。我问妈妈,当年她到底在这个“保险箱”里藏了多少钱?
“整整300元。”她说。
“只有300元,你还东藏西藏干什么呀?”
母亲认真地说:“可别小看这300元,在当时能盖一大间瓦房,能买好多头牲畜。再说,那是我一个人起早摸黑好些年,积攒下来的血汗钱呀。”
我突然笑不出来了,说:“可是,你至今不曾用过那笔钱,这有多亏啊!”
沉默了一会儿,母亲说:“亏是亏了,不过,花掉它们,我会更难受的。”
我无法改变老一代人的想法。尽管我想说,如果把钱永远埋在地下,藏在“保险箱”里,就不可能有今天的发展,经济就会停滞不前。但是,我什么也没说,毕竟,我母亲的“保险箱”已经成为了历史,母亲的想法也正在成为历史。
((刘俊杰摘自《被封锁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