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兆忠
作为一种常见的生活习性,洁癖本来不值得特别谈论,但事情到了日本,就有点例外。洁癖之士虽说各国都有,但达到全民皆“癖”,而且是整个民族从日常生活到审美标准、道德意识乃至文化心理都有“洁癖”的,恐怕便只有日本了。
日本人对洗澡的迷恋不必细表,这里仅举一例——
1995年1月阪神地区爆发大地震,导致5000人丧生,数万人无家可归。在抗震救灾的民意调查中,有一项是问灾民最感不便的是什么,结果许多人的回答是“不能洗澡”。为解燃眉之急,政府同企业齐心协力,以最快的速度推出了“移动风吕”——淋浴汽车。因为要洗澡的人实在太多,不得不规定:每人沐浴不得超过5分钟。为了这几分钟的快乐,不少灾民冒着余震的危险步行几十里,来到设有这种“移动风吕”的地方,加入长长的洗澡队伍,颇有点“生命诚可贵洗澡价更高”的劲头儿。
日本人对洗澡的迷恋是有原因的:这个国家气候湿润,到了夏天整个国家就像一个巨大的蒸笼,素爱干净的日本人如何能忍受这一身的黏糊与汗垢?何以解忧,惟有风吕!幸运的是,日本拥有全世界最丰富的雨水资源和温泉资源,丰沛的水资源不只是洗涤了日本人的身体,也培养了他们无与伦比的“肌肤美学”这一点,美国人类学家鲁思·本尼迪克特在《菊与刀》里有细致的描写:
“日本人最喜欢的一种细致的肉体享受是洗热水澡··· ···他们每天洗澡,其重视清洁与美国无异,但此中另有的一番艺术情趣则是世界其他各国的洗澡习惯难以媲美的。用他们自己的话说:’年龄越大,情味越浓。‘”
与这种肌肤之乐相映成趣配合默契的,是“榻榻米”的起居方式。出浴后的日本人身着宽松的和服,光着脚丫,气定神闲地坐在一尘不染的榻榻米上,一边品茶,一边观赏庭院的景色,正是他们最为享受的时刻。
不用说,这是一种清洁要求极高的起居方式,懒人和脏人绝对不配。日本人对榻榻米的精心呵护,每天在上面花的时间和精力,真是值得大书特书。由此可见,进日本人的家门后要脱鞋实在是最起码的要求——而且袜子一定要干净,脚上一定不能有异味。记得我第一次去日本朋友家,脚上那双刚刚换上不久的袜子竟让主妇喷嚏连连,而在她锐利目光的审视下,袜尖一个极小的破洞也无处遁逃,弄得我狼狈不堪。
在日本人的审美意识中,”洁净”占着头等重要的位置。在日语中,“美丽”这个词兼有“洁净”之意,而“洁净”这个词也有“美丽”的意思。可见在日本人眼里,只有洁净的东西才可能是美丽的,而美丽的东西也一定是洁净的。这与推崇“浑厚“、“混沌”的中国人是多么不同!
打开日本的美术史,可以发现,不管哪个朝代、哪位画家、哪种绘画样式题材,都有一个共同点:画面绝对干净。千百年来,“洁净”已成为日本超越时代的美学原则。
日本美食界有一句名言:”美味来自洁净。”道出了日本料理的精髓。需要说明的是,“洁净”在这里不只是指餐具和食物的卫生,更是指艺术性的摆设,两者缺一不可。
此外,日语也是一种“洁净”的语言。
笔者在日本生活了4年,听过的脏话总共只有这么几句:“马鹿(傻瓜)”、“阿呆”和“粪”。日本男人发起火来固然凶暴,腔调也很吓人,但语言本身却没有多少污染力,比起骂人的脏话可以车载斗量的英语不知要文明多少。就是在号称最高雅纯净的法语里,粗话也远比日语的多。中国人的“国骂”是很有点名气的,听说日本的汉学家在翻译中国的文学作品时,常为里面的脏话大伤脑筋,因为日语中找不到相应的词汇,只好直接移入,再加很多注解。
耐人寻味的是,起源于肉体世界的洁癖,也深深地影响了日本人的道德伦理。以洁净比喻人品高尚,本来在各国都很平常,但日本人却走到了极端。不止一个日本朋友和我说过,你骂日本人是“马鹿(傻瓜)”,人家不一定生气,但你要骂他“污(脏)”,人家一定跟你拼命,因为“污”不但是指肮脏,还有卑鄙下流、令人恶心的意思,在日语里是对别人最严重的侮辱。
另外,日本人“有仇必报”的民族性,也与他们的洁癖有关。他们将对自己个人、家庭或国家的侮辱看做是污垢,必须通过复仇来洗刷干净——就像必须用洗澡水来冲去身上的污垢一样。所以,古代的日本武士为了一点点冒犯就拔刀决斗如同家常便饭。《武士道》一书里就记载了这样的故事:一个商人出于好意提醒武士,他的背上有一只跳蚤,竟被武士劈为两半,理由是“跳蚤是寄生在畜生身上的虫子,把高贵的武士与畜生等同看待,是不能容忍的侮辱”。
堪称日本民族叙事诗的《忠臣藏》,讲的是47位浪人抛弃一切为君主复仇、最后集体剖腹自杀的故事。而如此一出惊天动地、血流成河的复仇剧,起因却仅仅是一名地方大员的自尊心受辱!虽然是这样,日本人对这个故事却非常着迷,至今每年电台都会重播。
洁癖自然是排他的,这一点似乎连日本的动物都受了传染。北海道大学的一个生物教授曾做过这样一个有趣的实验:如果把欧洲蜜蜂和日本蜜蜂的蜂巢对换,对日本蜜蜂的蜂巢,欧洲蜜蜂会老练地加以利用;然而对欧洲蜜蜂的蜂巢,日本蜜蜂却不屑一顾,会将其全部咬坏后,再筑一个新巢。
日本人也是这样,在日常生活中,他们忌讳使用别人的东西。“他人不洁”的观念在日本人心里根深蒂固,就算父亲不小心用了孩子的饭碗,小孩也会立刻叫:“脏,脏,父亲真讨厌!”在现实生活里,日本人的洁癖往往表现为一种不可救药的排外。美籍建筑师安东尼就曾对记者感慨道:“我在日本呆了50年了,但现在依然是个’外人‘。”
同样,许多日本人即使被派驻国外,也会像蜗牛一样龟缩在自家的“文化密封舱”里,生怕冲淡了自己身上的“日本味”。他们过着进门脱鞋的日子,出门坐的是“丰田”、“尼桑”,喝的是“菊正宗”,吃的是日本寿司,过着全封闭的日本式生活。更有甚者,有的日本人出国旅游时要带上全套的本国生活用品——从纯净水、食物、手纸到枕头,因为他们吃不惯外国的饭,喝不惯外国的水,睡不惯外国的床,洗不惯外国的澡,动不动就会失眠拉肚子——当然,这是比较极端的例子。
俄罗斯和日本在“北方四岛”上有领土之争,日本人一提起这事个个会脸红脖子粗。听多了他们义愤填膺的话后,我才明白,他们要俄国人归还的不但是4个岛屿,而且必须是4个干干净净的岛屿一一俄国人必须把岛上的居民统统撤走,一个不剩,岛上不能留一点老毛子的腥味!这种要求确实符合日本人“洁癖之邦”的特色,只是这样一来,事情却更难办了,——这么苛刻的要求,俄罗斯能同意吗?
(曾 淼摘自《海外文摘》200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