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锦慧
2003年入夏以来,淮河流域连降暴雨,百年不遇的洪灾使沿淮人民的生命财产受到极大威胁。
6月28日,依唐垛湖而居的安徽省颖上县垂岗乡1200多名村民带着铁锨、马灯、木桩、编织袋进驻淮河大堤防段。
守坝的日子异常艰辛。住的是临时搭建的庵棚,喝的是混浊的河水,吃的是干馍。不但要忍受酷热、雨淋、蚊虫叮咬,还要冒着随时都可能从泥泞的大坝上滑进河里的危险。
暴雨如注,险情不断。滑坡、塌方、管涌、断裂··· ···
7月5日,两次大的险情刚刚排除,一处桥涵又突然进水。抛进去的石料迅速被大水冲走,口子堵不住,溃堤就在瞬间。
这时,陶嘴村共产党员陶明川跳进水里,用门板去堵口子,6分钟后才浮出水面,大口喘了半天气说:“不行,水太大。我再下去看看,一旦我上不来,必死无疑,就不要管我了,赶紧报告上级大堤守不住了,让人们立即撤离。”
这就是将生死置之度外,这就是保卫家园的渴望和决心!
所幸,险情又一次排除。然而,河水急速上涨,已达到危险水位,上游、中游全线吃紧,如果这里再上涨1米,河南、安徽将成一片泽国。
7月5日晚上9点,国家防汛总指挥部定于6日中午12点在唐垛湖炸坝泄洪。消息传来,守坝的村民赤着泥脚爬上货车被迫撤离。车开出老远,他们还回望着大堤。那是他们舍命守了10来天的大堤,那是把洪水挡在家门外的大堤,真是舍不得。
又有消息传来,人们撤离还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大堤就发生了70多米长的严重滑坡。一旦溃堤,来不及转移的村民将无一幸免。上级要求乡里再组织1000人,在6点以前到达大堤,不惜一切代价守住大堤。
明天就要炸坝了,村民们都忙着举家搬迁,能否还来上堤抢险?乡干部的心里没有底。
风狂雨急,时间好像特别漫长,乡干部在不停地看表。4点30分,在淮河入口处,出现了最早骑自行车、摩托车来抢险的村民。紧接着,双墩子村来了300人,九棚村来了200人,后屯村来了200人。5点55分,一队拖拉机的灯光由远而近,又来了300人。
6点不到,一共来了1500多人,连远在35里外的村都来了300人。他们之中有老人,有妇女,还有没锹把高的少年。大家一跳下拖拉机就闷头干起来,没有任何的讨价还价。
人群中,一位老大爷拿着小喇叭,一边维持秩序,一边用嘶哑的声音喊话:“老少爷们加油啊,可不能在咱这儿把堤溃了,咱不能丢脸啊!”老大爷叫罗恒玉,78岁了,不是党员也不是干部,只是个老百姓。当年他就是拿着这个小喇叭,推着独轮车,支援淮海战役。
经过4个小时的紧张抢险,大堤守住了。
上午11点,湖区的村民已全部撒离,乡长周泉却执意独自驱车去湖区察看。顺着平坦的水泥路,他漫无目的地行驶着。清新的空气里弥漫着庄稼的浓香,一眼望不到边的土地里蕴藏着沉甸甸的丰收。这是全乡2万多人12年来辛勤耕耘的2万多亩农田啊!它是庄稼人的根啊!他们的吃饭穿衣、生老病死、天灾人祸全都指望着这点收成啊!然而,大水将至,一切都将化为乌有。
眼前这2500亩杨树林叫 “速生丰产林”,株连株,棵连棵,绿海一片,一片绿海。10年后,一亩地的收益就是1.4万元。想到它们就要在咆哮的洪水中丧生,周泉禁不住下了车,抱着一棵杨树泪流满面··· ···
是啊,挥酒的汗水使丰收在望,一草一木都牵筋动脉、扯肚挂肠,无论是谁也舍不下!
为确保老百姓的撤离万无一失,国家防汛总指挥部将炸坝时间往后顺延了3个小时。
7月6日15点20分,历史记下了这悲壮的一页——
只听“咣”的一声巨响,大地一阵颤抖,唐垛湖大堤被撕开一道宽750米的豁口,落差9米的滔天巨浪猛兽般一泻而下。
以几百名村民站在大堤上,眼睁睁看着洪水淹没了自己的家园。良田、房屋、树木、鱼塘、桥涵、沟渠,一切都消失了。有人掩面大哭,有人痛苦地闭上眼睛,有人脸颊扭曲地抽搐··· ···
负责爆破的某工兵营长施明华泪水夺眶而出,他举起右手,向乡亲们致以崇高的敬意!
唐垛湖已是第14次炸坝泄洪了。施明华清楚地记得,1991年中夏季,身为工兵排长的他也是在这儿执行炸坝任务。他知道乡亲们心里有一万个不情愿!一位老大娘却拉着他的手说:“孩子,炸吧,这儿不炸下游就淹了,一个手指盖受点屈,能保住整个手掌,值得!”
炸药是乡亲们帮着搬来的。
施明华含泪按下电钮。那次泄洪让湖区颗粒无收,直到大雪纷飞时,洪水还没有完全退尽。没想到,今天这一幕又重演了。
施明华拖着沉重的脚步,又出现在当年的大堤上。当他再次含泪按下电钮时,更加感受到老百姓的宽容、大度、伟大!
破堤后,垂岗乡靠近湖区的6个村庄顿时成为一片汪洋,农家的屋顶变为水禽飞鸟的栖息地。
7月11日,第二次洪峰到来,大水又围困了湖坎子上的5个村庄。
贼偷三次不穷,水冲一次净光。当洪水退去以后,船上的人们回到了岸上,堤上的人们回到了村里。可是,家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家了。
房子倒了,灶台塌了,家具沤烂了,柴草冲走了,鸡鸭鹅不见了,铁锨锣头等农具全都没影儿了··· ···
说村民们不肝肠寸断那是假的。但是他们十分理解政府,老天爷铆着疯劲儿下雨,不放水咋成。
小台子村村民罗亨连最牵挂的是他的600多棵石榴树。那是他借债3万元买的,全家4代10口人一棵棵栽的。眼下石榴树长得如伞如盖,挂满了果。这是供他家吃粮穿衣的石榴树,养儿育女的石榴树。大水过后,它们全成了枯枝败叶,只能抱回家当柴烧。小山高的一堆,烧到明年麦收都烧不完。媳妇心疼得嚎啕大哭。他劝道:“哭啥?淹了咱家保住了大家,这是自豪的事。”
垂岗村村民陈国民爷仁贷款养山羊400只,每只可卖500元,加起来有几十万元。苦日子快熬出头了,陈家盘算着等把羊卖了就盖新房,置家当,娶媳妇。谁知,原先那一大群欢蹦乱跳的羊淹死的淹死,饿死的饿死,病死的病死,数一数只有42只,曾经盘算的一切都打了水漂儿。两个儿子成了霜打的茄子,抬不起头来。陈国民开导他们说:“发这么大的水,没淹着一个人,国家多不容易啊。羊死了人还在,咱再养就是了。"
双墩子村村民龚守俊是乡里的种养大户,2001年他在荒废的沟埂地里栽了30万株优质湖桑,6000多棵速生杨,在200多亩水面上放养了鱼。10年后,他将成为百万富翁。一眨眼儿,树死鱼漂,他成了负债的穷光蛋。然而,他却说:“要是不炸坝,损失会比这大上千万倍,更让人心疼。”国家补偿了他15万元,他很知足,他又贷了一部分款,重新把树栽上了,把鱼养上了。因为温家宝总理说,淮河一定会治理好的。
无论世上什么季节,希望总在沃土之中。而陶嘴子村、大围子村在泄洪口上的上千亩地全被冲毁,黑绿的淤泥下面是一层沙子,最厚的有10多米。村民们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基本资源,椎心泣血呀!但他们不等不靠,有的搞柳编,有的贩运花草,有的外出打工找门路。他们相信有党和政府的救助,日子总会好起来。
这就是朴实、善良的父老乡亲,这就是深明大义、顾全大局的农民兄弟!
季节不饶人。在炸坝后的两个月中,湖区里的水一直没有退尽,眼瞅秋种时节一天天挨近。9月28日,上级要求乡里尽快筑一道低标准围堤,把准河和唐垛湖隔开,然后把水抽干,犁地秋种。
村民们都来了,来了2万多人。
大堤上依旧暴雨如注。淮河流域又遭遇了历史上罕见的秋汛。村民们无遮无拦,在大雨中用最原始的办法,从对面的大堤上取土装到编织袋里,然后背到渡船上,运到对岸筑堤处,抛进深水里。一刻也不能停,停下来就冻得浑身打哆嗦。有人真想喝口酒,这点儿小小的需求竟成了奢求。
整整干了16天,用了20万条编织袋,才筑起了一道长1500米的月牙堤。
暴雨毫无停歇的意思,淮河水位不断上涨。10月14日下午5点,月牙堤最东面20米长的一段出现下沉。月牙堤守不住,就意味着来年湖区里又将颗粒无收。
乡党委副书记万磊把衣服一甩,拖着骨折未愈的伤脚跳进水里,大家紧跟其后,搭人墙、打木桩、抛石料,拼命抢堵,却无济于事。
正束手无策时,乡党委书记高反修见对面行驶着一艘大型捞沙船,猛生一计:把它沉下去,没准儿能管用。可是,船是村民张风文等几家倾尽全部积蓄买的,价值几十万。他们以捞沙为生,船就是他们的家。沉了船,就断了他们的生路。高反修乘小船靠近捞沙船,未等开口,先给他们跪下了。
捞沙船掉头朝月牙堤开来,为了全乡2万多口人的生路,开得义无反顾,开得慷慨壮烈!可惜,还未到下沉处,月牙堤轰然决口,唐垛湖二次溃堤!
垂岗乡村民再次筑坝。10月底终于筑坝成功,他们放了一挂挂鞭炮,在炮声中总算把洪水送走了··· ···
我走进唐垛湖。
炊烟中,被洪水淹没的村庄已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春风吹绿了这里的田野。庄稼花开了,那大片大片金黄色的是油菜花,点级其间淡紫色的是蚕豆花,雪白雪白的是豌豆花,五彩缤纷的是说不上名的花··· ···
庄稼花虽微小,可开起来席天卷地,无边无际;虽无声无息,却从春到秋开不败,改变了大地山川的颜色,养活了偌大的世界!
庄稼花像我们的农民兄弟,像我们的父老乡亲。
我不由得采下一束庄稼花,珍藏在心中最圣洁的地方。
(摘自《)
(李俊华摘自《党建》2004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