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志坚
父亲过世后，没留下什么值钱的东西，就一本人情簿。那是父亲的手迹，就留下了。父亲没上过学，靠自学才认得几百个常用字，勉强能记账而已。
一天，我偶然翻了翻，其间有些东西，是我怎么也读不明白的。
那是一本人情流水账。账簿是旧式的，整齐的红线条，直书。掀开封面，扉页上是这样写的：四乡八邻，往来人情，钱财粪土，仁义千金。歪斜的字体透着浓郁的乡情。我疑心那是账簿的民俗套语。下面记的就是某年月日，桂生嫁女，送礼5元，某年月日牛大爹八十大寿，送去8元之类的人情往来了。金额不大，但记得一笔不苟，端端正正，父亲是个认真的人。
账簿不很厚，300来页，时间跨度大，从刚解放初期的20世纪50年代，一直记到他老人家过世的90年代。前后30余年，期间没有断层。有些年头，疏疏朗朗，三五两笔；有的密度很大，一年之中记了30多笔，最多的一年记了50多笔，一连好几年，那一笔笔都是收入的礼金啊。我问母亲，那些年我们家有什么喜事，为什么收了那么多人情？
母亲听后笑道：“准是你上大学的那几年吧？”
我细细一看，果然是这样。在我考上大学的那一年，村里人当成大喜事，不分亲疏，几乎家家都送了礼，一共是55笔，整整记了一页多。次年是父亲五十大寿，又是30多笔人情。第三年是小妹订婚，除了聘金，也有村人送了助嫁贺礼。接着又是妈上50岁，人情账也记了大半页。往后就只有付出了。
读到这里，我心一颤。我们家的喜事像排了队似的，哪有那么巧呢？原来为了我的学费，母亲提前进入50岁，小妹也由父母做主，早早地与人订了婚。因为在我们乡下，大家日子都很紧巴，谁也没有闲钱出借。你家有喜事，大家就来送一份人情，丰俭随意，但都带有相帮和资助性质，也不用偿还。如果你硬要拿钱去偿还，人家会生气，也是有悖人情的。只有在对方办喜事或遭遇困难时，你送上一份人情就是了。厚薄由你，礼多礼少，都是人情，这是乡俗。
我大学毕业后，曾经问过父亲：“我读书这些年，借了不少债吧？”
父亲只淡淡地说：“借贷倒没有，只欠了乡亲们很多人情。"并嘱我生活一定要省吃俭用，要记住乡亲们的深情厚谊。当时我没注意，也很少给父亲寄钱。现在想起，是我太不谙世事、不懂人情啊。
我再翻后面的账目，多是人情支出了。青皮讨媳妇呀，贵贵生儿子呀，五爷砌屋上梁呀，送去的礼金，金额都比较大，明显带有还情的意思。在我工作时，父亲来过我单位几次，都是说村里某某家办事，要送人情，让我给筹措一些钱。因金额较大，我说：“送人情，没钱就少送一点吧。”
父亲一听就吼道：“那怎么行？亏你还是读书人。这人情钱是少得了的吗？”为钱的事，我第一次见父亲发那么大的火。现在想来，自己真的是太不谙人情世故了。
在我们乡下，人情往来，是维系乡邻之间的纽带。我是因了人情钱才读完大学的，所以乡亲们的情谊，我不敢相忘。
当今，人们的人情观念虽然淡薄了，但这根纽带，依然丝丝缕缕，维系着村人和乡邻之间的情谊，带给我们点点滴滴的温馨和人情的美好。
（富 康摘自《广西文学》2003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