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万龙
每当我感到饥饿的时候,就看见那座老磨坊。
一条河不知从何时开始流淌,孕育了一条沟里的人,也孕育了这座磨坊。
这座磨坊和我九十多岁的奶奶一样,身子骨看上去还很硬朗。只不过我奶奶的头发白了,而磨坊的全身都白了,那种白是从骨子里渗出来的,只有这种白滋养着,磨坊才很硬朗地站立在村头。河水昼夜不停地喧哗着,争先恐后地进入水槽,惟恐稍有懈息就会迟到。
一个人能活九十多岁就是高寿,一座磨坊呢?
奶奶九十六岁的时候,一口的牙早已荡然无存,而磨坊的牙齿却常凿常新,哪怕是一座老磨坊。磨坊也有饥饿的时候,吃不到东西的时候它看上去很寂寞,老麦子已经被它嚼完了,新麦子还没上场。一村的人望着它饥肠辘辘,它望着还长在田里的麦子无所事事。青黄不接的时候,磨坊和人都在熬煎,都焦躁不安。人望着磨坊,磨坊望着人。人有一肚子的话要说,磨坊沉默不语。
只要是磨坊在那儿站立着,田野的麦子飘来成熟的气息,人们的心里总是充满希望。
恐怕这世上没几个人的心中留下磨坊的影子。
其实磨坊是一个村庄生活最好的见证者。但是我想,除了那些从农村长大的人,没有几个能真正懂得磨坊。
比如你吃过磨坊坑洞里烧出的火烧(烧饼)吗?你在寂寥的夜晚摇着罗,看那硕大无比的老鼠在你周围明目张胆来抢吃而不是偷吃你的面粉,你对它无可奈何,如此等等。假如你连这些都不知道,那你最好别谈磨坊。
磨坊是用山上最好的松木盖成的,四面全是板壁。厚厚的地板光得打滑,那是在人们的赤脚不断地踩踏中而磨光的。被磨光的地板人们总以为是自己的脚使然,却忘记了还有岁月对它的“关照”。地板有的地方已经深深凹下去了,它还需要时间,一百年,或者再有更长的时间它就会被磨穿。在几十年前的某个季节里,那板子还既厚实又坚硬,人走上去,是一种很坚实的感觉。脚下发出的那些脆脆的响声,在我的耳边响了几十年。
小时候,磨面的时光太寂寞,你简直没办法打发。我那时有个奇怪的想法,我要是头驴就好了,出点力气把粮食驮到磨坊前,等那口袋从背上放下来时,就不关我的事了,其余的事情交给了人,而自己吃吃青草,打打滚,如果有兴趣还可以撒个欢,把一段属于自己的时光打发得有滋有味。所以,那时我常常美慕一头驴或一只羊的生活。
当然,命运使人变不成一头驴,人和驴的分工一开始就定好了。人在想变成驴的时候,说不定驴也正想变成人,它也想做个人,使唤使唤一头驴,然后磨磨麦子,吃几口白面,享受享受读书、说话、浏览、购物··· ···两条腿走路的感觉。
每次磨面,我都被圈在磨台上。看磨人看了几十年磨,早看油了,他懒得理睬一个小孩子,因为他感到什么都无所谓了。他进进出出,不知道在忙些啥,去上水转悠一圈,在磨仓里望望,拿起铁锨往水渠上铲几锨沙,用榔头敲打敲打刚结在水槽边上的冰,蹲在土炉子边上抽几口烟,剩下的就是眯着眼睛打盹。你必须守在磨台旁,耳朵里一片混沌,眼睛直直地盯着麦粒从漏斗中流进磨眼里,尽管它流得很慢。那时候我还小,我的耐心实在是太有限了,从来没有善始善终干过一件事,常常中途改变主意。我的这些毛病曾经多次引起父亲的不满。他认为,一叶知秋,从小看大,此生的我干不成一件大事。
终于有一次我看到了一点诀窍,一根根像指头粗的木棍,被叫做“筹”,它插在磨眼里,使用的多少起着控制麦粒流量大小的作用。那家伙被长年累月地使,磨得贼光。我发现了这一点后,就偷偷从磨眼里拔出几根。看磨人马上从磨扇摩擦的声响中听出异样,赶忙跑上地板,瞪上一眼,又拿起几根插进去。
那老磨扇将磨物细嚼慢咽后再一点点吐出来,不慌不忙。也许后来我身上仅存的一点耐心就是从那时候养成的。说到这些竟然与一座老磨坊有关时,我的孩子们说什么也不相信。他们觉得这简直天方夜谭,可是生活中得来的即是最真实的。大半辈子了,我领教过许多,能得到这点启示也很不容易。
后来,也就是在我稍稍长大了一些时,才知道,家里的口粮总是不够吃,眼看就要揭不开,那一点磨物是从队长那里求情下话借来的,有时候像是乡邻们互相接济着过日子,几升或者一斗。望着磨扇下慢慢堆积起来的面粉,渴望那流着的粉末永远不要断,多一点,再多一点。当自己被染得苍白的身影出现在院子里时,父亲紧锁的眉头会变得舒展一些,母亲长长的叹息会暂时被打断。
对于磨坊,我说不了更多。我惟一要说的是,一个村庄要是没有一座像样的磨坊,那它少了的不仅是一道站立在村头的风景,而且也少了一个村子生活的底蕴。人们在吃过一顿饭之后,时常想到下顿该怎么办。柜子里的面吃一顿少一顿,而磨坊远离村庄,遥想远在他村的磨坊,心里会生出一些莫名的焦虑。
当你赶着驴从很远的家中把一袋麦子送到磨坊前,袋子卸下来了,你和驴子都气喘吁吁,稍微歇了一口气,你慢慢抬头看了一眼村子和磨坊,你在家中的那种焦虑感觉没有了,不知为什么突然觉得很有些喜欢这地方了,禁不住说一句:“嗯,这地方不坏。”
如果家中有个姑娘,说不定就嫁到这地方来了,不为别的,就为这地方有座磨坊。
(刘丽婷摘自《中华散文》2000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