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
荣昌、大足、合川··· ···随着车轮滚滚,大地在我的眼帘中旋进旋出,单调的土色,裸露的肌肤,荒凉了我的心田。在那个凄冷的黄昏,坐在农家门口的老人喟然长叹:“孩子们都走了,土地都荒了!”多年后,那个沉重的感叹号依旧烙在我心底。
孩子们都走了,按照重庆方言的说法,是找钱去了;按照北方话的说法,是奔命去了。
奔命,为命而奔!奔着奔着,就忘了当初的使命。
大哥是1990年奔出去的。临行之际,母亲哭肿了双眼,大哥安慰她:“又不是一辈子再也见不着了,等我挣够5000块钱就回来把房子粉刷一遍。”两年过去了,房子果然被大哥的汇款粉刷一新;后来,他又砌了一幢两层小楼;再后来又添了音响彩电,但人却依旧漂泊在外。
两年后,二哥也踏上了南下的列车,他说自己有一个在远方才能实现的梦想,贫穷的家乡没有它呼吸的空气。
每近春节,我就常去村头那个石拱桥等车,每一辆车驶来,都使我的心如撞在弹簧上一般陡然腾起,但结局常常是客车疾驰而过,空留一抹尘灰,我的心便如失重的尘埃,坠入虚无。最开始的时候,二哥陪着我一起等,二哥走了之后,就只剩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等着。后来,我也走了,站在那苍老而寂寞的石拱桥上苦苦等候的,便成了我的父亲母亲。
我原本是不想走的,然而,高考填报志愿时,我还是选择了千里之外的一所全国重点大学。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不是我的自愿,而是惯性使然,正如升初中时,我选择了要走10多里路才能到的镇重点;考高中时,又选择了百里之外的省重点;考大学时,那个阿拉伯数字就变成了千里之外。人上了这条道,就如汽车上了高速公路一般,启动了引擎就很难刹住车。我不知道大哥是否也是这样,他刷了旧房又盖了新房,然后又添了彩电买了冰箱,当初的保证他一定忘了,他的下一个目标可能是空调,然后是摩托年车、小汽车··· ···等所有该添置的东西齐备之后,或者还没有齐备之时,儿子又竹笋一般长的跟他差不多高了,那时,他又该操心儿子的学业乃至工作、婚姻了。
就这样,我们三兄弟全都飞走了。
记得每逢我们远行的那一天,母亲就早早地起床,一边抹泪一边为我们煮鸡蛋。鸡蛋煮好之后,母亲端到我们床头,这个习惯多年来一直未变,母亲说吃鸡蛋是图个圆字。然而,鸡蛋下肚之后,家就裂成了两半,一半上了火车漂泊在外,另一半留守故土忍受思念的煎熬。
记得前年春节回家,汽车到站了,透过车窗,我看见那石拱桥上,一个裹着黑棉袄的瘦削老人瑟瑟发抖,那竟是我的父亲。当年他第一次送我上车时,还笑着说等我在大城市安家落户之后,就背上100斤我最爱吃的糯米去看我。没想到我才走了两年,他的头发就全白了,牙齿也没剩几颗,100斤糯米他肯定是背不动了。
父亲老了,母亲也老了,其实,他们都还未满60岁,黝黑的脸上已布满皱纹,佝偻着身子显得很苍老。母亲的身体本来是很好的,以前担着100多斤的谷子走得比年轻小伙子还快,自从二哥去世之后她就不行了。她常说,地都荒了。其实,是她的心荒了。
二哥是踩着大哥的足迹出去的,结果却没能踩着同样的足迹回来。他没有安安分分地打工,他嫌一辈子给人家干活没出息,于是选择了闯荡,进过工厂,学过农艺··· ···但没有哪一个地方不是寄人篱下。城市的路很宽很平,但塞满了车辆和红绿灯,容不下他那双粘着泥巴的脚。当大哥头缠绷带回来时,二哥却在异乡永远合上了他的双眼!
二哥死后,父亲怕我们睹物思人,便把旧房子拆了。回家的那个晚上,我趴在那堆废墟中痛哭了许久,冷冷的月光洒在旧屋的残骸上,砖石瓦砾散乱地堆着,宛如连绵起伏的坟冢。屋后面的大片竹林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几株衰黄的小草在料峭春风中瑟瑟发抖,我们儿时的乐园就这样成了一个遥远的记忆。
家已不是昨日的家,人也不是昨日的人。父母再也不能像往年那样,收工时带上两个橘子或摘个香瓜,一进门就有三个孩子欢天喜地地抢过去。新家里也有孩子,是我的侄子,但橘子和香瓜根本就引不起他的注意,他喜欢玩电子游戏,父母却一窍不通,常常只能站在一旁傻傻地等着孙儿去吃饭。
父母经常抱怨我们不给他们写信、打电话,说这些话时,他们的心里一定满目荒凉。一对老人,盼望着我们快快长大;如今,我们长大了,他们又日复一日地盼望我们回家。
母亲在电话里对我说,田地都荒了。侄子对我很冷淡,我一回去,他就伺机逃跑,仿佛我从来就不是这个家庭的成员。大哥的状况也与我相仿,他至今仍过着候鸟一般的生活,春节一过,他就飞往南方;漂泊一年之后,衔着辛辛苦苦找来的食粮回来喂养妻儿,但儿子却对他一点也不亲近。
母亲说,再肥沃的良田,你不去开垦它,只会留给蔓草去开垦。
去年春节,踩着喜庆的鞭炮声,我去给二哥上坟。春节一过,我又踏上了远去的列车,荒芜的田地依旧荒芜着。
前不久,父亲来信说,母亲老是搬把小木凳坐在屋门口,一会儿望望路,一会儿望望地,她说,我们三兄弟以前挖红薯,种甘蔗的那块地如今长满了杂草,但他们现在已无力经营了。我们那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上一辈人老了,就把土地交给下一辈人,父亲就是这样从祖父手中接过土地的。如今,到了我们这一代,土地就荒了!
(姚崇芳摘自《视野》2002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