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杨
人一出生,就要被套上个躯壳,这躯壳不是衣着,是户口。
户口具有神奇的魔力,它将人生下来就分成了两种,一种成了外壳斑斓的海螺,舒适地荡漾在博大的海洋中;一种则成了灰土土的蜗牛,只能驮着沉重难看的躯壳,在山坡上艰难地爬行。
农村人羡慕城镇户口,一生都在渴望得到它。我们家乡就有句俗话:“十年寒窗啃黑馍,为了不做庄稼活。”可我们这些背着灰色躯壳的农村娃们,即使寒窗十年,却仍得回到农村,像蜗牛一般面朝黄土背朝天。眼瞅着市民户口的同窗们在接受贫下中农一番再教育后,一个个进了工厂、站了柜台、坐了机关,那羡慕和酸溜溜的心渐渐变得灰暗、枯黄,只好对着脚下的黄土地无休止地发泄。
同样是农村户口的同学,家里有一定门路的,也相继被推荐上了大学、进了工厂,一眨眼就挣脱了灰色的躯壳,变成色彩斑斓的蝴蝶飞走了。
静下心来想想,自己光靠和土坷垃玩命来摆脱这副躯壳,也太天真了。这片种一葫芦收两瓢的土地,让我越来越厌倦,越来越烦躁。人一急,就不会再顾脸面了,便一趟趟磨着鞋底去求人,低三下四找关系,终于通过一个同学的父亲,以生产队外出人员搞副业的形式,逃离了那片养育我二十年的贫穷山村,进县机械厂当了临时工。
我的具体工作是拉料,是个被人看不起的笨重活,就是用架子车将需要加工的零件往下一道工序传送。从这个机床运到那个机床,再从这个车间运到那个车间。虽然像个拉磨的驴一样,周而复始地重复着脚下的路,但心里装着希望,浑身竟有着使不完的力气。闲暇时,总要没事找事地往机床跟前靠,帮师傅们搬搬工件,拉拉铁屑,擦擦陌生而向往的机床。
靠车间尽头有个叫兰子的姑娘,操作着一台车床,年龄和我相仿,人长得耐看,两只羊角辫老是不受工作帽的约束,倔强地露在外面,显得很调皮,偶尔不慎将油污擦在白嫩的脸上,十分滑稽可笑。这台车床旁边有块空闲的地方,我总爱把车子放在那里小憩,站在兰子的车床旁,傻愣愣地看。她总会趁机让我帮她干些体力活,当然,我也很乐意。我也不放过机会,指着车床上的各种部件问这问那,她并不厌烦,也耐心地告诉我。
那天,我刚站在兰子的车床前,她从工具柜里拿出了一本用报纸包着的书,递给我:“师傅给我的,你也抽空看看。我看你有‘野心’,我教你操作。”我接过书,连报纸都没拆,赶忙揣进怀里,美得我呀,一蹦三尺高。
当时的上班时间抓得松,八小时的任务四五个小时就能完成。剩余时间,有的聚在一起胡聊乱侃,有的趁领导不在干点私活。兰子就教我如何识图,了解车床各部位的性能,讲解刀具运用和零件的加工工艺。
兰子上夜班时,我就睡不着觉,心思飞往车间,总想能站在她旁边。她休息时,便怂恿我干一会儿。后来经我的手加工出来的零件,也能顺利通过质检员那无情的尺子。
有一天晚上,我正聚精会神地干一个难度较高的零件,一抬头,兰子没影了,车间主任却板着严肃的面孔站在跟前。我随即被主任带到了办公室。刚坐下,便见兰子缩着头从门缝里挤了进来,还没等主任开腔,她便油腔滑调地说:“主任,主任,这事不能怨他,怨我,是我让他干的,真的,怨我还不行吗?”主任看了看兰子,显出无可奈何的样子,口气挺温和:“他是临时工哇。”兰子接着说:“他会干,干得比我还强,真的,不信你问大伙儿。主任,你不能搞‘种族歧视’嘛。”主任沉默了一会儿,向我们摆了一下手说:“你们先出去吧。”
后来的几天,我的心忐忑不安。从兰子的口中得知:按惯例,临时工只能干些粗笨的体力活,不能从事技术工种,大不了干个熟练工。我违反了惯例,恐怕这临时工也干到头了。
果然,主任找我了。主任指着一个新来的临时工对我说:“你把车子钥匙给他。”我一惊,头直发蒙,掏钥匙的手不听使唤地抖动着,心想:完了,这下完了,磨破脸面找的这个临时工也干不成了,这辈子再也没有出路了。主任领我往车间里走时,只觉得浑身散了架,两条腿又沉又软,相互乱绊。来到跟兰子相邻的一台车床前,主任对我说:“你先干着吧。”“我··· ···这让我干?”我像是在梦中,身子一下子飘飞起来,飘啊飘啊,忽然变成了一只蝴蝶,悠悠地飞翔。
晚饭后,兰子来到我的宿舍,拿出二十斤饭票,用轻轻的话语向我表示祝贺。她是正式车工,享受供给制,每月四十一斤的定量粮吃不完。我呢,吃粮食是从家里带来多少吃多少,因为家里吃的也不宽裕,不免要买些高价粮。这二十斤饭票也真算是雪里送炭,让我心里暖融融的,脸上也热起来。一个大小伙子怎么好意思要人家姑娘的东西呢?忙推让着说:“够吃了,你拿回去补贴补贴家里吧。”兰子嗔怪说:“嫌少?拿着,我愿意给你。”望着兰子炽热的眼神,我怀里像揣了只兔子,心怦怦地狂跳起来。
我和兰子一块儿上班,又一块儿下班,城外的河边出现过我俩的身影,各自的宿舍里留下了我俩的笑声。我挂在工具柜上的工作服也常在星期天莫名其妙地“失踪”,上班再穿时,已是干干净净,而且口袋里总会摸出三两斤饭票来。
兰子那深情的眼神像颗顽皮的石子总砸在我的心湖里,溅起层层涟漪,激励着我去打捞那有斑驳外壳的梦,我不敢懈怠。别人胡聊乱侃时,我趴在车床上;别人坐在电影院时,我钻进了书本里。为了一个技术难题,我曾掂这礼物翻山越岭,徒步四五十里去拜访已经退休的老师傅。那次代表县里到洛阳参加青年工人技术比赛,回来后便被厂技术攻关小组吸收为成员,很受领导器重。兰子的父母随后也放出话来,说是只要我能转为市民户口,他们就同意我俩的婚事。
正当我自认为已经走近日夜向往的彩色梦且心跳着将要伸手去抓时,上边突然来了文件,要清退农民临时工,为安置非农业人员就业腾位置。我的梦一下子破碎了。兰子知道消息后,要和我一道去找领导讲情,并对我说:“你是技术骨干,领导又很器重,也许能留下。”我知道希望很小,说说怕也无用。在往领导办公室去的路上,我的泪流了出来,手脚变得冰凉。
没隔几天,厂领导就找我谈了话,说了一大堆遗憾,但最终还是得走人。兰子来到我的宿舍,帮我收拾行李。一切都在默默中进行。兰子将叠好的被褥、衣服和几本技术书籍——摞在当做包袱皮的床单上。动作那么轻盈,透出小心翼翼的感觉,含着让人心酸的温馨。兰子慢慢脱去布衫,又慢慢脱下显得肥大的线坎肩,放在床单上,说:“这是平时节余的手套拆了线给你织的,留下做个纪念,啥时穿上,能想起咱们有过这一段。”说着,双手拉起床单的对角往一块儿包。包袱中包进了她的体温,也包进了她身上的芳香。这哪里是送我返乡,分明是一个温柔的女子在送恋人到那不知去向的远方。可我也清醒地听出了话音,经过这几天的交谈,她的变化也在我的意料之中,因为她父母一直都嫌我不是市民户口,现在又遇到我被清退返乡,她能不动摇吗?这次我没流泪,我的心已经枯萎了,枯萎的心是不会流泪的。她倒流了泪,说:“你,咋生在一个农民的家庭里?”说罢,扭头抽泣着跑出了屋门。
市民户口,从此成了我心中高不可攀的彩云,可望而不可即的明月。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绿了我那颗枯萎的心,我试着在镇上租了两间门面房,贷款买了车床、钻床、焊机,干起了维修加工业务。
渐渐有了点积蓄。有了积蓄就死灰复燃地又想起了那令我心酸又神往的彩色梦来。谁知上边还真来了政策:凡为振兴县城经济捐献一万元者,奖励一个市民户口。说白了,就是一万元可以买到一个市民户口。这个消息像一团火,点燃了我那堆珍藏心中很久的干柴,可自己的积蓄距一万元还相差很远,但为了拥有那个彩色的梦,使自己由蜗牛变成海螺,我开始不顾一切地筹钱:爷爷的寿材缓做,父亲的耕牛变卖,孩子的压岁钱少给··· ···一分一分、一角一角、一元一元地积攒着“梦想”。
这每一分钱就是一珠汗,每一角钱就是一滴血,每一元钱就是额头上的一道皱纹啊。当我用这些代价换来了那个绿色的小本本时,也不知为啥,我忽然想哭,想放声地哭。
成了市民户口,好像一生的愿望都实现了,却再也找不到以往那种浑身是劲的感觉了。而那“昂贵”的市民户口也没有给自己的头上带来光环,相反倒欠下了一屁股的债。为还债,老人有病舍不得上医院,妻子坐月子没有吃过一个鸡蛋,我一件衣服经常是夜里洗白天穿,别家孩子玩玩具时,自家孩子只能在一旁眼巴巴地看··· ···这一件件事都让自己落泪、愧疚、心酸。
中午,刚丢下饭碗,来了个城里装束的中年人,说是在附近租了几十亩地,搞啥绿色种植,要我到现场根据地形为他制作塑料大棚的骨架。我向徒弟们交代后,就坐上了这位中年男子驾驶的汽车。
汽车在颠簸的小道上跑了近半个小时,停在一片浓厚的树荫下。中年男子跳下车,向在大树旁临时搭建的简易房喊道:“打盆水,先让师傅洗洗。”说着走到车后,开始往下卸从镇上捎回的货物。随着话音,房中走出一中年女子,女子拿着脸盆和毛巾走向房子旁边的压水井,嘴里甜甜地说:“师傅先坐下歇歇,我给你打盆凉水。"
当我起身去接女主人递过来的脸盆时,两双眼睛都怔住了,嘴里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个音:“你?”
自己看不见自己,只见她的脸面已失去了当年的白嫩,两鬓有银丝,眼角也被时光刻下了几条鱼尾纹,岁月不饶人啊!
“兰子,你们咋来弄这?”我很惊奇。兰子将毛巾递给我,轻轻地说:“厂子不中了,下岗后闲着没事干,在城里抬脚动手都要花钱。”“那你不会在城里干点别的?”“工作不好找,生意咱也没弄过,这活他以前干过,熟些。”
我指了指中年汉子随手搭在树枝上的线坎肩,诚恳地说:“兰子,我那件一直都没舍得穿。冲着你父母的那句话,我拼了几年,现在也成了市民户口,可我··· ···”“再不要提那啥市民户口了,俺们俩倒是市民户口,正式工,不也照样下岗,还得到农村找活路?”兰子打断我的话,“现在户口都放开了,往后就不再分啥市民农民了,不管在哪儿都一样,只要有真本事。”
兰子的话着实让我吃惊不小,惭愧不已。细想想也是,这几年自己的日子富裕了,凭的不是那个市民户口,凭的是这双有技术的手。看起来,这以后不管是海螺,还是蜗牛,只要有施展自己的空间就行,谁还会在乎你身上是啥样的躯壳呢?
我的血霎时沸腾了起来,仿佛又找到了以前那种浑身是劲的感觉。
(孟立新摘自《牡丹》200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