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国芳
总有人问我崇拜谁,我回答说崇拜我的父母。有时候我会表达得准确些,回答说崇拜我的农民父母。我的回答多少让人有点意外,多数人会说爱他们的父母,但不至于崇拜。但我一直都是这么回答别人的,崇拜父母,从我小时候开始。
我的父母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从我爷爷的爷爷开始,他们就居住在抚河边的一个小村子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地里劳作。长年累月的脸朝黑土背朝天,使我父亲的性格也像他脚下的土地一样,就是沉默。从我很小的时候开始,我总看见父亲板着脸,我几乎就没见他笑过。为此,我小时候很怕父亲。他从地里回来,我从不敢看他的脸,以至于有一段时间,我都想象不出父亲是什么样子。但父亲的背脊,却十二分清晰地刻在我的头脑里。无数无数的日子,我看得最多的是父亲的背脊。父亲总弯着腰在地里劳作,除了冬天,他几乎总是赤膊着,那光光的背脊像土地一样乌黑。
我们村靠河,每隔几年,抚河里的水都会漫过或冲毁我们的河堤,淹没我们的庄稼。也是这些洪水,培养起我对父母的崇拜。记得5岁那年,连降暴雨,抚河里的水迅速上涨。平时像一面镜子一样的抚河,变成了一个恶魔,咆哮着。后来,这恶魔就把河堤冲垮了。洪水淹没了已经抽穗的禾苗和快要长熟的西瓜,我家也被淹了。父亲把我放在脚盆里,瞠着水,一步一步地把我推到了高处。然后父亲和母亲用那只脚盆,一次一次到西瓜地里,把那些大一些的快要熟的或者已经熟了的西瓜摘下运出。水退了,父亲把这些西瓜拉到城里卖了,换来了种子。一场洪水是一场浩劫,禾淹了,瓜淹了,菜淹了,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地里的一片淤泥。面对这样的灾难,我的父母和村里许许多多的人肯定难受、肯定伤心,这从父母板着的脸上看得出来。但父母和村里很多人没有怨天尤人,在水退后,他们默默地走下田去,清泥耕地,然后种上晚稻,栽下秋瓜和菜。一两个月或者三个月后,当禾苗抽穗,秋瓜飘香,菜地青翠时,喜悦又漫上了父母的脸庞。当然,也有怨天尤人的人,记得村里有个二呆,就在田头捶胸顿足,号啕大哭。这次大水让他趴下了,他再没爬起来。他的地,荒了。
从我记事起,这样的大水每隔几年就有一次。每次,洪水都把地里的庄稼冲得一干二净,留下的是让人生畏的淤泥。我的父母在水退后,总是默默地走进地里,重新耕作。我的母亲稍有些文化,她曾经面带笑容地跟人家说:水来我退,水退我进。又说:这水总不会一年四季都涨吧。我的父亲看了母亲一眼,看得出来,父亲的眼里充满了赞许。
我13岁那年水涨得特别大,报纸上称这一年的洪水为百年一遇。记忆中这次洪水不仅大,面且涨了退,退了涨,持续的时间特别长。第一次涨水时,也是禾苗快要抽穗、西瓜快熟的时候,连续几天的暴雨,河里的水就暴涨起来。随后,河堤决了。我眼里,堤里堤外一片汪洋。好几天后,水退了,但地里的瓜全没了,绿油油的禾苗也像缺乏营养的头发一样,一片枯黄。父母和村里很多人又像往年一样,清了淤泥耕了地,播下了种子,栽了禾。另一些地,该种什么还种什么,反正不让地闲着。但禾苗长得青青翠翠时,又是连降暴雨。河堤还在修复中,大雨一落,水又漫过了河堤,把庄稼淹没了。面对洪水,父母只有无可奈何地摇着头。但水一退,父母又默默地走进田里。这一年的水真像个无赖,涨了退,退了涨,当父母和村里人在地里又栽上庄稼后,暴雨又成灾了。记得在这年第4次涨水时,我面对着洪水在心里想:这次水退了,父母和村里人肯定不会再种庄稼了;而不种庄稼,没吃的,就得外出逃难,也就是外出乞讨。但我想错了,水退后,父母和村里人仍然那样默默地下了田,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几个月后地里有了收获时,我终于看见父亲笑了。
当然,这年也有人外出逃难,那就是二呆。我这年秋天考进了抚州一中,在城里我看见了蓬头垢面的二呆;他趴在地上,跟前放一只碗,向人乞讨。
很多年后,我牵着女儿在街上走。当看见一个叫花子趴在街边乞讨时,女儿看着我问道:“这个人怎么会成为叫花子呀?”
我说:“这个人一遇到挫折,就趴下了,再也爬不起来了,所以他就成了叫花子。”
女儿点点头,懂了。
今年,抚河里又涨了大水,水势来得十分凶猛,很多地方山洪暴发,也有很多地方洪水漫过了河堤或冲毁了河堤。水退后的一天,我下乡扶贫。在乡下,到处都看得见那些在地里忙着的人们,清淤泥,耕地,下种。我久久地看着他们,觉得这是一些熟悉的身影、熟悉的面孔。怎么会这样熟悉呢?噢,想起来了,原来他们像我的父母。看着这些熟悉的身影,我想起了毛主席那句著名的诗句:“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现在,我眼里还看不见稻菽千重浪,但看见了遍地英雄。
这样的英雄,还不值得我崇拜吗
(李锁摘自《青年博览》2004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