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桓兴
甘肃省民勤县是沙漠中的绿洲,东西北三面被腾格里沙漠和巴丹吉林沙漠包围着。这里的许多村民,务农之余,还有养骆驼的传统。他们夏天挤骆驼奶,抓驼绒,以获取一部分衣食原料。同时,他们还用骆驼驮东西,赚点拉脚钱。在民勤,人们称这些养骆驼人家为驼户。
骆驼运货是有季节的。过了中秋,秋高气爽,驼队出发。有的驮上沙漠出产的药材和皮毛等畜产品,往东穿过腾格里沙漠、乌兰布和沙漠、库布齐沙漠,到内蒙古的商品集散地包头市去,回程再运会布匹、茶叶、白糖等。有的驼队往西去,穿行巴丹吉林沙漠,先到嘉峪关,再西行至新疆的乌鲁木齐。他们往返一次,行程3000公里左右,最快也得三个月。
上世纪50年代,随着兰州通往包头、嘉峪关、乌鲁木齐铁路的建成,长途驮运的驼队已不多见了。如今,驼户们只是往返于巴丹吉林沙漠、腾格里沙漠的腹地,给生活在那里的蒙古族牧民运去粮食、茶叶、布匹等日用品。
这天下午,骆驼队要出发了。驼户老李、老马他们,把牧放中的骆驼拉了回来。“嘈!嘈!”随着主人这一声声吆喝,两三米高的骆驼温顺地跪卧在沙滩上。人们先把五尺来长的驼鞍抬到驼背上,绑紧之后,在往驼鞍上捆大包小包的货物。那骆驼泰然地承受着不断加在身上的重量。驼户们拍拍毛茸茸的驼身告诉我,体大力壮的骆驼,驮负200公斤的东西,能连着走两三天呢。
最后,人们把灌满水的水桶和水鳖子也上了驮。水是沙漠跋涉者生命攸关的东西。椭圆形的水鳖子,上边一个壶嘴,周围四个穿绳耳,因酷似鳖鱼而得名。它不大,只能盛水7公斤。扁圆形的水桶可装水70公斤。桶盖有一个灌水口,桶底还有一个塞紧了的桶嘴。途中用水,只消拔开塞嘴,水便流了出来。
不过,这些水只供驼户饮用,而无须为骆驼准备途中的饮用水。这是因为骆驼的饮水量大得惊人,一次便可饮下100公斤水,一大桶水还不够一匹骆驼喝的呢。
骆驼的饮水问题是这样解决的:出发前10天,驼户们不但不给骆驼饮水,还要缩短放牧时间来减少骆驼从青草中获得的水分,这叫做“吊水”、“吊料”,其目的在于使骆驼身轻体壮,还可避免蹄低的角质软垫因水分过多而磨破。直到快上路了,才让骆驼饮个够。有了这一次饮水,途中倘若真的半月十天见不着水,耐渴的骆驼也能扛得住。
一切准备停当后,驼户把拴在驼鼻上的绳子搭在前一匹骆驼的鞍架上,将7匹骆驼串联起来(回族驼队一连是11匹,蒙古族的一连为15匹),自己拉着头驼。于是,这支有四个驼户、28匹骆驼组成的驼队出发了。
依照本地的规矩,驼队上路时得从两个火堆中间穿过。他们认为绕火而过,便能驱邪避祟,一路平安了。
那天,我骑在驼峰上,瞧着骆驼迈着轻步,有节奏地走在沙漠上,不禁想起舞蹈家轻盈的舞步。在驼峰上,我随着驼步不住地前后摇晃,加之单调的驼铃催眠,禁不住迷迷糊糊地打起盹来。
驼队走上三四十公里,到了有水草的地方便停下歇息。驼户卸下货包、驼鞍,让骆驼到草滩饮水、吃草。起初,我对驼队下午四点上路、而在夜里12点方歇息很是纳闷,后来才晓得这是驼户的一片苦心。原来,骆驼怕暑热,早晚天凉,只有散尽了热气的草,骆驼吃了才不生病。
在驼户调弄饮食的时候,我发现他们携带的炊具都很有趣。比如,装面粉、黄糜子的粮袋。是用驼毛纺线编制而成的。这种黄黑相间的口袋,看似粗糙,却密不透风。在沙漠里若用棉布粮袋,途遇大风,沙子很容易从布缝钻进去,做出来的饭便碜牙得没法咀嚼,而只有这种驼毛口袋才能防尘挡沙。
他们的炉灶也很别致。这是在常见的铁三角圈架外,又箍了一圈带小眼的铁皮,有了这种叫做“锅笼”的炉灶,能集中火焰,节省柴火不说(在沙漠中,材草、驼粪等燃料皆是难寻之物),若刮大风,火焰也不会乱窜了。
饭毕,驼户钻进低矮的帐篷歇息。他们的卧具很简单,把“栽毛毯子”——用驼脖上长垂的毛编织而成的毯子,铺在沙地上当床垫,再用光板子皮袄把身子一裹,便被子、褥子全都有了。
对于驼户来说,皮袄的用处很大。白天,烈日当头,却见驼户们还披着长可及地的大皮袄,未免纳闷:捂着皮袄不热吗?
后来才晓得沙漠正午热辣辣的太阳,晒得叫人又热又渴,把皮袄反过来披着,为的是用洁白反光的后容貌,遮挡烈日炙晒。到了晚上,把皮袄翻过来,皮板朝外,容貌贴身,既抗御了沙漠夜晚的风寒,又不沾沙子。
想起民间各种行业中,常有不成文的规定,便开言问道:“骆驼队有啥规矩吗?”
“有。”老李答道,“路过蒙古族的敖包时,驼户要提着油壶上敖包去,给佛像的佛灯添油,焚香烧纸。有时还要拉着骆驼绕敖包走一圈,以示礼敬,祈求平安。”
“你们也信喇嘛教?”
“不,进入蒙古族地区,咱们就得尊重蒙古族的风俗习惯。再说,敖包常明不熄的灯火,还是咱们晚上走路的指路灯呢。”
驼铃叮当,以其特有的瀚海情趣,成了诗人写诗、画家作画、音乐家谱曲的题材。唐代诗人张籍在《凉州词》中写道:“边城暮雨雁飞低,芦笋初生渐欲齐。无数铃声遥过碛,应驮白练到安西。”
来民勤之前,心想驼铃大概就像农家给骡子马脖子上拴小铃铛那样,图个美观、吉利吧。
及至看到真正的骆驼,不禁愕然:嗬,椭圆形的驼铃,像大海碗那般大,足有一尺多高,像个扁圆铁桶一般。而且,驼铃不是挂在颈脖下,而是用一根木棍挂着,插到最后一匹骆驼的驼鞍上。一连骆驼,仅此一个驼铃。随着骆驼不紧不慢的步伐,铃锤子不住地敲着铃边,发出洪亮而有节奏的铃声。
驼铃起着什么作用呢?
也许会有人说,拉驼人日日夜夜跋涉在沙海里,多寂寞呀!听听驼铃,也是寻求一点音乐的慰藉吧。这种解释自然不无一定的道理。
不过,听驼户讲,挂驼铃的主要目的在于防止骆驼走失。原来,连在一起的驼群,每匹骆驼的鼻子上都拴了一根7尺长的驼绳。但是,由于骆驼胆小,途中见野兔突奔而过,也会吓得狂跑起来。为了避免惊驼奔跑时将鼻子扯破了,驼绳只是活套穿在鼻棍上,而不是打结拴死。这样,遇惊的骆驼就随时有可能走失。
行进途中,驼户或拉着头驼在前面开路,或其在头驼上,如果听不见后边的驼铃声,马上就会察觉后边的骆驼走丢了,便可及时找回来。
有趣的是,有时驼铃还是指挥驼队行动的信号。从前,丝绸之路并不安宁,常常有土匪埋伏某地以拦劫商旅。快到这些地方时,经验丰富的驼户便把铃锤绑了起来,这叫“驼铃倒挂”。骆驼听不到自己熟悉的铃声,晓得主人发出了噤声令,于是,一匹匹骆驼便不再发出任何叫声,轻轻地走着悄无声息地通过了强人出没的危险区。
有时,驼铃有时又是驼队的警报器。在寂静的漠漠平沙上,洪亮的铃声可传至四五里之外。听到这连续不断的铃声,出来觅食的狐狸、野兔、沙鼠··· ···或逃之夭夭,或钻入洞穴,从而避免了惊驼而引起的驼队的混乱。就是以凶残狡猾著称的灰狼,面对可能带了猎枪的驼队,也不得不流着口水,退避三舍了。即使是一匹骆驼在滩上吃草,万一遇上恶狼挑战,骆驼立即一反温顺善良之常态,与狼进行一场持久战了。
俗话说:“老马识途。”对于沙漠跋涉者来说,骆驼则是他们忠实的伙伴和向导。
“沙漠的天,小孩的脸。”刚才还天气晴朗,陡然地刮起大风,霎时风沙弥漫,昏天黑地,不辨东西南北了。这时,经验丰富的驼户赶忙拢住驼队,让骆驼并排卧下,自己在骆驼中间蹲了下来。靠着这一堵堵挡风的墙垣,驼户才免了风沙之苦。而适应沙漠生活的骆驼,眼睛长有长长的睫毛,以遮挡风沙,可以自由张合的鼻孔,也灌不禁进风沙。
长期的沙漠生活,还使骆驼对水特别敏感,可嗅出十几里以外的水源!
驼户老石告诉我,一次,他们的驼队跋涉于巴丹吉林沙漠(在中国总面积达128万平方公里的12个沙漠、戈壁中,巴丹吉林沙漠以沙丘最高和缺水著称),已经7天7夜没见水。第八天下午,他们来到名叫塔巴亚拉大的地方。这里有一眼井,他们曾在这里饮过水。可是,他们左寻右找也没找到井。当他们失望地拉着驼队要走时,驼群围着一座沙丘转来转去,不住地用鼻子贴着沙子嗅着,任凭老石怎么拉它打它,就是不肯离开。莫非骆驼找到水井了?驼户们用铁锨挖呀挖呀,挖出了一个驼鞍子,抬起驼鞍一看:嗬,水井!原来,蒙古族牧民到这里时,遇上了风暴。为了保护水井不被风沙埋掉,他们用驼鞍盖了起来。谁知驼鞍成了挡风沙之物,竟在井上堆了沙丘。幸而对水敏感的骆驼找到了水井,才使驼户免于渴倒在沙漠上。
驼户们告诉我,骆驼还是替人御寒的好伙伴。有时,驼队人多了,一顶小帐篷实在挤不进去时,有的人只好裹着皮大衣,再盖上一床遮挡霜露的驼毛毯子,露宿在沙滩上。
当半夜冷的实在受不了时,驼户便拉过两匹骆驼,让它们相对卧下,将脖子下面长长的驼毛盖在露宿者身上。通人性的骆驼一看脖子下躺了自己的主人,颈脖便不再乱动,绝不会压着主人的。
沙漠寒热变化很大,倘若使役、放牧失当,骆驼也会脑病的。
看着自己无言的伙伴病了,驼户心里也很焦急。
对于骆驼常患的暑热症、瘙痒症、皮肤炎等,驼户都有一套调治的土药方。那天出发时,见驼户带了好多砖茶、白糖和大黄等中药材,可没见他们沏茶或熬糖粥喝。后来才晓得,这些都是为骆驼而准备的。骆驼吃了中午灼热的青草,暑热郁积,慢慢地便少吃嗜卧,毛色、膘情都差了。这时,只要把大黄、砖茶、白糖熬水,灌服一两回也就好了。
与骆驼相依为命的驼户懂得,硬土路上的小石子,会把蹄底那层角质软垫磨破。为此,驼户常常避开有石子的土路,甚至舍近求远,专走沙漠。到了非上柏油路、土路不可时,驼户则要先给骆驼穿鞋,在每只驼蹄下绑上一块搓软了的羊皮。
(申 强摘自《兰州晚报》2002年7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