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叶狄花
那时候在乡下，在孩提时，影寒池澈了，总是盼着要去摸秋。
摸秋俗定在八月十五的夜里。摸秋不为偷，与孔乙己的“偷书不为窃”南辕北辙。村里自古有这么个民俗：秋天来了，秋熟了，就等人来摸，不摸不发。诚然，也只限于这良辰佳节去折几根甘蔗，拨两窝花生，抑或摘三五个柑子尝尝鲜的野趣。对此，母亲当然是不反对的，却也十分的严厉，段不准以偷代摸，学坏了手脚。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那年中秋之夜，记不清是什么愿意耽搁了去摸生产队里五保户七奶奶的柚子了，便约定十六去补摸。如水的月光下，我们惬意的一顿海吃，还拿蛇皮袋装回了十几个橙黄饱满的大柚子。母亲可不能容忍了，说，这还是摸吗？强盗营生呢！便将我的耳朵一路揪着来到七奶奶面前，又是打屁股又是赔礼，把十几个大柚子呈还给七奶奶，乞劝七奶奶千万不要烦，孩子手脚坏了都是大人的过。
七奶奶就那么怔怔的看着母亲做完一切，痴愣愣的，喃喃自语：“倒是我老婆子的罪过，栽这柚树还不是讨伢子们摸的吗？不摸不发，不摸不发哩··· ···”便有晶莹的泪光在眼眸里闪现。母亲一个惊觉，她没料到自己的严格，却伤害了另一个人的期望。原本，是七奶奶盼了好久才盼到我们这帮淘气鬼的呀！
于是，来年中秋夜里，那棵华盖弥大的柚树上，总有我们不失时机的手脚，七奶奶也就乐得躲在米格木窗前不出声的看。这么着，柚子确是一年比一年结的丰厚，硕果累累。菊散一丛金，柚子熟透了的时候，七奶奶就惦着小脚一家家送，讨几许“难为”与“多谢”，心儿也就柚子一般金黄圆实。
也记不清从哪年开始，七奶奶蓦然站在柚树下，讪讪地阻拦我们摸秋了，说她的柚子太酸太苦，没得吃头。等转到甘蔗林或花生地里，感情全都有人把守。秋硬是一律不让人摸了，地里连年歉收，队里发不下口粮，人人都平生起慌张，“窝边草”不可不守。也不知是否就应了“不摸不发”的俗言，七奶奶的柚子真的是越结越少。但她总归能偷偷地用背篓背了去街上换回几升谷物。
秋也确实没什么摸头了，恰又有更多的人凭借这一俗节厚着脸皮去摸，摸法大都也了起来，不论时辰，红苕、堰藕抑或萝卜头、包谷梗，能吃就行。一时间还换了个得体的动词：“今晚去捞秋吗？”“捞！”便心照不宣的带着口袋。母亲也去捞秋，要缠着那个打了无数补丁的蓝布包袱，可断不允许我们去，稚嫩的童趣是扛不起现实的重荷的。终于有一年，七奶奶的柚树再没挂果，七奶奶便死了，队里备了口薄棺把她埋在了柚树下。
逝者如斯，一晃都20多年过去了。去年中秋回故里，问村里是否还摸秋，母亲说：“摸哩！”便叫小弟把屋后果园的电灯接上，我不解。母亲说：“晚上有人来摸秋，方便些。”原来家家都这样，张着灯恭候。来不来摸你的秋，倒成了贫富丰薄和人文好歹的一种人文评价。
母亲还告诉我，七奶奶的那棵柚树还在，早又挂果了。秋猿狄花飞叶响，我踌躇到七奶奶的老屋前，只见许多青年人在树下吃柚子，摆了架势唱卡拉OK。看着压断树枝的柚树，我不禁熟练的攀上去摘下两个硕大的柚子。
七奶奶看到了吗？我又来摸秋了。
（张 帆摘自《湖北档案》2002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