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银波
台子一搭，锣鼓一敲，乡村夜戏就开场了。
台下已经人山人海，四面八方的乡亲还在向这里涌，有拉车的，有扛凳的，有的拖儿带女，有的扶老携幼，花花绿绿，急急匆匆，大呼小叫，给夜幕下的村庄增添了异常的热闹和喜气，让人有万分的激动与慨叹。
台子的正前方，多被本村人或与村里有亲朋关系的人占据，他们早就摆上了凳子，垒上了砖头；多数外村人只好到后面和左右两边了，而那些要强的还要往前边挤，拉车的是有备而来，挺身往车上一站，登高而望远，小孩子也想“出人头地”，或爬墙，或上树，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农家的坐具，高低无定寸，宽窄无讲究，摆在一起，异彩纷呈，错落无致，于是形成前挡后，左挤右。身临其境，再有修养的人也难心平气和，少不了要斗嘴伛气。坐着的多是带孩子的妇女和上了岁数的老人，孩子最无耐性，渴了闹着要喝水，老人最是尿多，憋不住一心想撒尿，进又进不来，出又出不去，更加剧了不安和骚动。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有的悄悄就地解决问题，这便苦了前边的，他们不仅要一头汗，一身土，还要一脚泥。“谁家的野狗不拴住，跑到这里尿！”再骂，只要不点名，绝对无人应声。那左右站着的，开始最不稳定，这边挤过来，那边挤过去，人浪起伏，笑骂起伏。剧团有经验，正戏之前，都要派一名丑角来一段，以稳定“军心”，乡里人把这叫做“垫戏”。
农村唱戏都是这样， 一村唱戏，方圆十几里的人像过年一样，欢欣鼓舞和不顾一切。不要笑话农民见识少，同吃五谷杂粮，同有七情六欲，城里的夜生活是什么形式，农村的又是什么局面，不能饱汉不知饿汉饥。
如果你是一个城里人，又是一个戏剧悲观主义者，这时来到戏台上站定，往台下一看，你的世界观立即会得到改变：嘿，想不到戏这东西还有这么大的魅力，还有这么广阔的市场？你立即又会做出结论：城里的剧团若是肯屈驾农村，奖金肯定不成问题。
进场最早的，当然是那些老人。他们小时候没看过电影，只听过说书看过戏，有的人看戏上了瘾，如今一听锣鼓响，便立即心神不宁，举筷不知肉滋味。有的人家庭观念太强，早先含辛茹苦养大了子女，爬着滚着为他们成了家，现在还在忍受着病痛为他们抱养孩子；特别是那些老太太，一日三餐在折磨着她们的肢体，孙辈的绕膝在消耗着她们的心血，家庭是温馨的港湾，又是精神的牢笼。于是她们早出来，一是急于寻求精神的慰藉，二是求得暂时的解脱。她们最为专注，完全被剧情吸引着，容不得别人说闲话。她们心地善良，富有同情心，又饱经沧桑，易于共鸣伤感。看到孤女患难，或者义妇喊冤，便都热泪盈眶，泪珠尽往脸颊上涌流；看到新贵遗弃糟糠，或者恶妇虐待公婆，便会想起平日里与媳妇之间的你长我短，夫妻间的恩恩怨怨，觉得人生无味，眼泪又顺着脸颊往下淌，许久的委屈，许久的哀愁，随着泪水缓缓而出。如果看到开心处，又都会笑出泪来。一场戏结束，手巾上沾满了同情的泪、伤心的泪和欢喜的泪。如此发泄之后，心情又都很畅快。
进场最晚、最不愿与普通戏迷为伍的，是那些人称“戏筋”的人。这些人走过南，闯过北，有点文化，读过几本戏书，知道一点演技的皮毛。他们热心公益，收戏钱，搭戏台，请戏班。他们看戏很多时候是闭住眼的，而且不时地伴着演唱打着节拍，有时也会控制不住突然大叫一声“好！”吓得周围的人一愣一愣的。
最不专心看戏的是有些年轻人。城里的青年谈恋爱最是大胆，农村的小伙儿胆子小得多。那些处于萌芽状态的恋人，对戏场这样的混乱场合简直求之不得，不用招呼，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往一起凑，为掩人耳目，选在一人之隔的地方站定。他们心领神会，心里在做事，眼睛的余光一直互相在传着情。人们哄笑，他们也随着傻笑，然而，一场戏下来谁也说不出唱的啥。还有那剃头的担子一头热的，也要凑到心上人身边，假装着专心看戏，目光却不时地偷偷往人家身上扫。那些热恋之中的情人，真是如鱼得水，往常晚上家长像防贼一样看着他们，哪有这样的机会。他们等不到开演，便巧妙地躲过家人，迫不及待地拉着手溜走了。或河边，或树林，干柴遇烈火，看着他们的只有清风、月亮和星星。
利用唱戏恶作剧的是有些赖孩子。他们脑于管用，胆子又大，特别善于揣摩和观察：谁是戏迷，他家的梨园肯定没人看；谁家的人都来看戏了，瓜园里空无一人。便拉起三五同党，短促出击。梨也摘了，瓜也摘了，生多熟少，吃一半扔一半。那些迷恋于才子佳人、沉浸在悲欢离合的果园于望者，做梦也想不到有人抄了他们的“后路”。
夜深戏完。在高亢的喇叭声中，如痴如醉的庄稼人怀着各自的满足散去，只有那些等着拾遗物的精明人却迟迟不动。
生活真是个大戏台。
（周浩然摘自《河南日报》2000年12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