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进勇
不管什么酒,都是五谷和果实的精华,都是上天的赐予和大地的奉献。它的根源在乡间,在庄稼人的手里。它跟百姓最亲最近,也只有在乡间,它才最本色、最纯净、最醇厚,因此也最珍贵和神圣。
乡间最看重过年,因此也最看重拜年。正月里,晚辈们带上年礼,遍拜血脉亲缘。最起码也要去拜血缘的骨干。不然,年就过得不完整不全面,人心也就踏实不下来。同时,你会被骂为不忠不孝,大逆不道。如果对方能喝酒,你可以不买肉,不买点心,不买其他别的东西,但万万不可不买酒。不管贵贱,酒是亲情和心意最权威的证明和象征。区区两瓶酒,可以维系一年的亲情。假如亲朋之间有了什么隔阂和过节儿,一年不相往来,甚至不闻不问,但拜年的两瓶酒却能融化情感的疙瘩。亲戚的关系是断是续,两瓶酒便成了最后的标志,长辈们以收到拜年酒为荣耀和幸福,两瓶酒使他心里有了美好的企盼和莫大的慰藉。
农家平常的日子都是内敛甚至是克制的,但逢年过节、红白大事、孩子满月、老人做寿··· ···便把情绪释放和张扬起来,此时的日子便过得有些声势和味道。锣鼓唢呐可以渲染身外的气氛,然而让人内心水沸锅开的却是非酒莫属了。就说娶亲吧巴,在农村的传统观念里,结没结婚是以喜酒为标志的。我的家乡,一般村庄在宴请近亲和新客也就是正宴举行之前,是要请村里人喝喜酒,一般是在新人进门的前一天。不管随不随礼,也不管是不是同宗同族,平时有没有来往,村里人只要到娶亲的主人家来了。就可以上桌喝酒。桌子上面虽然是家常粗菜,但盆盆碗碗满满当当,热气腾腾,吃了一碗在上一碗。酒也是散白酒,成桶成桶的,几十斤或上百斤。有时客人们喝一拨走一拨再来一拨,喝酒的人越多,酒喝得越凶越热闹,说明主人的人缘越好,主人便越高兴。倘若谁家娶亲而喝喜酒的人寥寥无几,那可是最尴尬、最没面子、最扫兴了,主人会在村里指不起头来。喝喜酒的场面是乡间最热烈的场面。女人们呱嗒呱嗒地切菜,忽哒忽哒地拉风箱烧火,你叫我应地盛菜端菜,一片忙碌。男人们呢,自然是说着笑着,大碗大碗地比赛喝酒。平时沉默寡言,此时却像换了个人。他们借着酒劲和女人开着没深没浅的玩笑,有人甚至借酒遮羞动手动脚,拧一把嫂子的脸蛋儿,掐一把侄儿媳妇的屁股,引起女人们的尖笑和痛骂。于是人们便哄堂大笑,所有的人因了酒因了笑而陶醉其中。没有人对这类玩笑太在意,即使女人的丈夫在场也不会较真。
娶亲的日子大都选在农闲时节,有的是时间,因此这喜酒非喝到人困马乏、东倒西歪才肯罢休。等喝酒的人在星辉月光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家门,他们便把酒气从娶亲的人家带回了自家的院落里屋子内,于是村庄便弥漫在一片酒气之中了。
庄户人的日子多数是悠长和平静的,但这悠长和平静中也浸了酒香。儿女们已成家立业,尤其是儿孙满堂的老爷爷们是最有权利喝的人,喝酒成了他们生活的重要形式和内容,也成了他们生命的寄托。老爷爷独自一人在桌前喝酒,是许多人家全家人吃饭的序幕和前奏,要等到序幕和前奏结束了人们才能开饭。爷爷先把酒从瓶子倒进酒壶里,再用酒壶把酒盅斟满,然后划一根火柴把酒盅里的酒点着。爷爷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用手将那酒壶底放在火苗上方,捏着酒壶的脖子,不停地旋转摇晃。不多时,便有热气从酒壶的喇叭口儿冒出,爷爷眯了眼,一脸的祥和,他在等待、在享受,样子十分惬意。等底下的那盅酒烧得所剩无几,上面壶中的酒也热了,爷爷便把壶底往酒盅上那么一坐,火自然就灭了。那燃烧的残液其实已经没有多少酒的成分,但爷爷还是舍不得扔掉,而是将它倒进壶里。这整个过程叫“筛酒”,爷爷做得郑重其事,乐此不疲。筛完酒之后,爷爷才一盅一盅慢慢地喝起来。此时,屋子里已满是酒香,家人和时光便笼罩在这酒香里。只有两种情况爷爷不喝酒,一是身体有了毛病,二是家庭有了不快的事情。只要爷爷稳稳当当坐在炕上喝酒,家里的日子便太平祥和。
酒就这样滋润着乡间的日子。多少年过去了,回望远逝的乡间生活,仿佛便有一股股熟悉亲切的气味飘荡过来,有泥土的气息,五谷的味道,最突出的还是那阵阵酒香。那酒香慰藉了庄户人的心灵,浪漫了乡间的岁月。
(姜承亮摘自《河北日报》2003年2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