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贝尔
泥土和时间在掩埋我父亲的同时,也掩埋了父亲留在我心里的疼痛,掩埋了村庄里所有的人对剧痛中的父亲的恐怖的记忆。
死亡结束了一个人的疼痛,也取消了一个村庄的疼痛。
我再—次走上通往村庄的土路,已是春意盎然的三月。呈现在眼前的不只是春天的风景,还有另一种天意的画图。疯长的麦子不再是薄霜下睡眠的韭菜,早已长成关节茁壮、叶片修长的竹子,内部正孕育着一场美梦般的怀胎。油菜极度地张扬着个性,不仅把花开到了顶峰,而且让叶子也阔绰到了极致。油菜花是上天最容易获得张扬的植物的一种,短暂却登峰造极的灿烂和丰艳,将繁华演绎成了简单的色彩和气味。碧绿和金黄淹没了阡陌交通在冬天制造出的那种洁白的纤弱与缠绵,光秃秃的桑枝所预示的悲伤早已被肥沃的桑叶所吸吮,转化成了对蚕和丝绸的联想。
远山的绿是对记忆中疼痛的覆盖,漫山遍的野花对曾经严肃的忧伤的轻讽。樱桃花已经凋谢,叶子遮蔽了枝桠,小樱桃青得有些鲜绿。石墙还是石墙,但在浓郁的春意中失去了冬天的冰冷和沉重。春风无声地穿过木房子,在残花幼叶上印下那么多美妙的痕迹。阳光依旧嘹亮,依旧质感,只是少了冬季的干燥与寂寞,多了细腻与潮湿。天空除了蓝,少了因疼痛而生的皱纹,多了绿的春色,在我看来,最大的变化乃是这春天的阳光与天空没了任何的负担,纯粹是一种自然元素的呈现。疼痛过后的村庄,像疼痛时一样宁静,但这宁静却不再有任何的寓意和色彩。
落叶的季节过去了,房子和院落都干干净净,偶尔飘落的几点花瓣并不影响村庄的整洁,反倒让洁净多了几丝春意。没有了我的父亲,这个村庄便没有了疑虑、恐惧和阴影。没有了我的父亲的疼痛,村庄也没有了疼痛,轻快得像潮湿的河风。乡亲在埋葬我的父亲的同时,也埋葬了我父亲用过的器具和我对父亲的记忆。我的母亲也是这样,她烧毁了所有属于父亲的东西,包括那些父亲从未接触过的。像乡亲们一样,母亲也害怕留下父亲的病菌,留下父亲的气味和对他的记忆。
现在好了,阳春三月,父亲一个人睡在远离村庄的泥土里(谁知道睡在泥土里的人是什么?谁又知道我的父亲真正在哪里),像地下的一块石头,一截树根,不再影响村庄里任何的人和事,包括一只狗或一棵樱桃树。父亲的坟背后是一片青㭎林,还有松和柏。松柏下的高坎上,到处攀援着七里香。
现在真地好了,空气里飘着柏香,石墙的石头只是石头,没了一点墙的意思。鸡就是鸡,狗就是狗,构成房子的砖和木头也只是砖和木头,开了花的竹子也只是开花的竹子,整个村庄也只是村庄。惟一能与我的父亲的疼痛联系起来的是几个扎着长辫子的村姑,她们背着喷雾器从村里出来,手上提着农药。她们说麦子生了锈病。我不知道麦子的锈病是否与我的父亲有关。
如果说木楼、石墙、樱桃树、竹子、喷雾器、村姑等构成村庄的每一物件都是语言,那么这些语言都只是孩童的语言了,山是山,水是水,同一个层次,同一个世界··· ···我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人的疼痛竟能让一个村庄跟着疼痛,而一个人的消失又能使个村庄如此的祥和美丽。
(董文伟摘自《中华散文》2002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