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成
我的大姨住在黑龙江的海伦县农村。
大姨第一次到我家来,是从火车站乘人力三轮车来的。她一下车,就跟三轮车夫吵了起来,而且就在我家窗前。
那位三轮车夫奇怪得不行,说:“你这位大姐昨这样呢?在火车站恨不得都求我啦,从两元钱讲到3元钱。怎么一到地方就变卦了呢?到达目的地了,是不是?一到目的地,马上就变,对不对?”
我大姨说:“明明讲好的是两元钱,怎么一到地方就变成3元了呢?欺负我们农村人老实憨厚是昨的?”
我母亲闻讯出去,给了那位三轮车夫3元钱了事。
那个蹬三轮车的车夫边走边嘟哝:“你对这个农村亲戚可得多加小心,表面上老实,一达到目的就不是她了。防着点吧。”
我母亲气愤地说:“她是我的亲姐。"
我母亲边帮着我大姨往屋里拿东西边说:“这些蹬三轮的、就知道糊弄乡下人,讲好两元,到他方又成3元了。不知羞耻。”
我大姨听了,狡猾地笑了。
东北农民有时候狡黠得让你哭笑不得,自以为聪明的城里人为此栽了不少跟头。记得一次我开大卡车拉秋菜,那个生产队长一直跟我装傻,可怜着脸看我,求我再给他们拉一趟。
我憨不住地笑,说:“你们乡下人最鬼了,城里人根本斗不过你们。我太了解你们了,装得可老实。”
队长甜蜜地笑了,说:“不行,咋也赶不上城市人。城市人是特务,我们顶多是便衣。再说,王师傅你也是农村出身的,你这不是扔下棍子打花子吗?”
说得我哈哈大笑起来,爽快地答应帮他们再拉一趟——乡下人胜利了。看来,治国兴邦,不光是靠科学技术的进步,人的智力发展也是非常重要的因素。这就是毛润之先生为什么强调说“人的因素第一”的道理。
大姨从农村带来不少吃食,黏火烧(黏米面的烧饼)和黏豆包,整整一面袋子。
大姨说:“让城里人吃个新鲜。”
其实,黑龙江人,尤其是城里人并不怎么爱吃粘火烧和黏豆包。不像南方人,很喜欢吃像糯米团子、年糕、棕子、脂油糕、雪花糕、苏州的软香糕、杭州的百果糕、上海的玫现糕、猪油百果松糕之类的黏食。然而,因为这些东西是黏的,不易消化,所以就很“抗饿”,有这样一个特别的素质,它在黑龙江的农村地区一直很“流行”、很受欢迎。
黑龙江的农村,一般都是吃两顿饭。早晨一顿大𥻗子粥、几个黏火烧,或者几个粘豆包(这东西似乎平时也极少能吃得到,一般都准备正月过年时吃的,属稀罕物),加上咸菜就行了。这一顿吃后,一直得到晚上太阳快落山了,才吃第二顿饭。倘若地里的活儿特别累,天又长,中间还会有一顿“贴响饭”。简单地吃一点家里送到地头的食物,再喝点水,抽袋烟,免得下晌干活的时候肚子空空的,不出活儿。不出活儿,就等于不出粮。这是个硬道理。
因此,大姨能从农村大老远地扛一面袋子黏火烧、粘豆包来,怎么说这也是大出血呀。同时也看出她们姐妹的手足之情了。进了屋,大姨就从面袋子里掏出一个黏火烧递给我说:“吃吧。”
我接过来咬了一口:“很黏,有点黏牙。”
大姨问:“咋样,好吃不?”
我说:“还行,有点辣。”
大姨吃了一惊:“咋的?辣?我尝尝。"
大姨从我手中夺过去、迅速地咬了一口,放到嘴里边嚼边品,品了一阵儿,灿烂地笑了,说:“怪不得,这个袋子是装过干辣椒的。我说昨还辣呢,难通是城里人的舌头古怪?”
大姨还说:“阿成,赶着放寒假了,上大姨那儿过年去。农村过年可热闹了,杀猪、吃肉、吃血肠,可香了。”
我咽着口水问大姨:“是炖肉还是炒肉菜呢?”
大姨乐了,说:“农村人不像城里人爱吃炒菜,农村就是一个咕噜炖。把五花三层的猪肉炖熟了,切成大长片儿,像手巴掌那么大,蘸大酱吃,蘸韭菜花、辣椒油吃,可香了。也可以炖酸菜吃,加上冻豆腐、粉条,美死了。去吧。”
晚上,父亲回来,轻蔑地看了一眼盆子里的黏火烧之类,不屑地说:“都是这一套,乡下人进城,不是黏豆包,就是青苞米,再就是干豆腐,没别的。”
那一阵子,家里几乎天天吃大姨带来的黏火烧、黏豆包。为了吃这两种东西,母亲还特地买回一斤白糖,让小崽子们随着吃。当然这就好吃多了。
然而,这种东西一天三顿吃多了,胃就会受不了。一是巨痛,二是吐酸水,搞得一脸的痛苦。出恭的时候,肠道也常伴有一些疼痛。
大姨说:“城里人不好掂量,一天也没看干啥活儿,却都得吃三顿饭。啥样的胃能受得了呢?”
大姨在我家住了一个多月就回去了。大姨回去的时候,母亲把家里的旧衣服全都给大姨带上了。母亲深知大姨家里很穷,孩子又多。其实大姨这次来也是求妹妹帮忙来了,但没想到,妹妹在家里说了不算,面且还常受妹夫的欺负,心里很不好受。
她住在我家的一个月里,一直是看着父亲的冷脸过的。
母亲一直把大姨送到火车站。姐妹俩在火车站前的一个小饭馆吃了两碗豆腐脑和油饼,吃得很饱。
最后,母亲从衣袋里取出30元钱给她说:“姐,这是我自己攒的私房钱,你拿着吧,我知道你家里困难。”
姐姐看到妹妹的钱,落泪了。大家都在过苦日子,肩上压着大山似的重担,都很不容易,这互相帮助的事,除了亲生姐妹,别人行吗?
临别之时,大姨对母亲说:“我看你那口子越来越不是东西,实在不行,实在受不了,你就跟他离婚——他不是也一直盼着离婚吗?你就带着孩子到海伦来,有姐姐吃的就有妹妹、孩子吃的。啊?”
母亲措着泪说:“哎。”
然后,大姨就随着大股的人流上车了。
回到家里,母亲才发现,那30元钱不知什么时候被大姨又揣在母亲的衣袋里了。
姐妹的情分,大抵就是如此吧。
我始终也没机会去海伦,去大姨家。现在想去,怕是她早已不在人世了。
人就是要死了,也没让人捎个信儿过来,真不知道大姨是怎么想的。
(梁萧摘自《胡地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