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立伟
湖南人口音重,外地人听起来仿佛是梵文,怕只有季羡林先生才听得懂。口音重,而且还顽固,这就不得了。
有一位小学老师在学堂上教学生学“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之“学”字。声母板书了,韵母板书了,连第二声的声调也一并板书了,转过背来,教鞭点着那个“学”字及其上头的拼音符号:“同学们,跟我读——”
同学们手背在身后正襟危坐了,一点小声不敢出,骂别人的小纸条也停止了热切的递送。
“西——约——”老师的教鞭先点声母后点韵母地范读。
“西——约一”学生跟起读,比赛哪个的嗓子尖,好像文工团要来招小学员似的。
“西约靴!”老师又读。
“西约靴!”学生于是也读。
按理这一下下去,就应当是“靴(学)习的靴(学)”。且看老师是怎么读:
“西约靴,削习的削!”
老师是长沙人,住南门口大古道巷,口音里“学”同“削”,故拐了一个弯,“学习”还是成了“削习”。
假如说按着声母、韵母外加声调都念错,那不戴着镣铐跳起舞来,岂非一个个成了公孙大娘了?顽固,就是顽固,一点办法都没得。
但是你若说湖南人口音蛮夷,就不识礼仪了。湖南的湘乡人见了面,互相都客气得很。
湘乡人甲打躬作揖:吃饭没你郎家?
湘乡人乙亦打躬作揖:吃了你郎家!
“郎家”是“你老人家”的快速拼读。对方二三十岁,也可被尊称为“你老人家”,可见湖南人礼貌得让你出不好意思的汗。——但是你还会出受惊吓的汗,因为湖南的湘乡人动不动要“吃了”你。你要是随便读了点历史,惊吓会更大。
曾国藩曾老夫子就是湘乡人,绰号乃叫“曾屠夫”,攻进南京城杀“洪妖”的人可是杀得血流成河,生生是把一个太平天国给“吃了”。“吃”你又算回什么鸟事。臼齿留着啃骨头,门齿慢慢磨蚕豆一样把你磨成淀粉。你想起来两眼一黑,肩膀一耸,四叉八仰倒在地上比打躬作揖利索得多。
等有人掐了你的人中,从湘江河里又提几桶水把你浇白菜一样浇醒,你发现面前这个湘乡人脸上有不解的笑意。洒家对你客气,你对后头仰什么仰?
所以湖南人的客气,因为语言的问题,常遭人误解。
早些年还有一个笑话,湖南人听了也是憋气得很。有长沙男人在北京挤公交车,人极多,长沙男人想,我伲[音:nì](们)江山都打得下来,还挤不上一辆汽车?于是两肘一划就上去了。人是上去了,肘却划了一个北京女人。这女人仗着在自己的地盘子上,喉咙里拿卷舌音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地骂这长沙男人。长沙男人起初以为她发了癔症,打算削(学)另一长沙望城乡下名叫雷锋的老乡的样子帮一帮她,结果发现她脸上的表情是怒斥同悲愤。长沙男人晓得在北京城里可不能讲梵文,于是操起小学老师教的国语,口气很硬地声明道:“我可是没爱(碍)你呵,就是爱(碍)你也不是故意的呵!”结局可想而知,王府井派出所抓进来了一个流氓,罪名是在公共汽车之上,光天化日之下悍然调戏阿姨同志。
听这则笑话的时候我还小,及长,晓得北大有个季教授,擅梵文,于是就想,季教授不应当只带博士生,他的课堂应当摆在天安门广场上,让全北京城的人都来学,不然湖南人进了京,来一个捉一个进派出所也不是回事,还要每个人单位里的党政一把手来领人,号子里的饭钱,党政一把手进京领人的住宿费伙食费、往返的火车票飞机票,浪费太大,省下来给季教授当授徒费岂不得了,个人所得税至少对国家财政也是一个贡献嘛。
关于湖南人的语言,闹出来的笑话还很多。只是有一样我不怎么弄得明白:毛主席他老人家住在北京城里,乃是一口纯正的湖南湘潭口音,丝毫未有半分改变,他老人家朝天安门城楼一站,拿湖南话大声呼喝:“银(人)民万岁——!”那一时地动山摇,真的很伟大!
(万里俊摘自《文汇报》2003年2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