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喜明 陈立凯
故乡一年四季大都在吃玉米,他们或贴玉米饼子,或蒸窝头··· ···—年四季能吃上玉米是最近几年的事,再往前推几年,过年过节才能吃上玉米面。我的姥姥临死时对我舅说:“儿啊,娘想吃窝头。”舅借遍了半个村子,才借到两瓢玉米面,蒸了两个窝头,尽了孝心。乡亲们穷怕了,故而自从田地责任到户后,他们种地异常上心,尤其是种玉米。他们把玉米看成了生命,小心翼翼,精精细细,像呵护自己刚出生的孩子。玉米,是他们的迷信,是他们的图腾。播种玉米的时候,对他们来说就是神圣的节日。
故乡是百分之百的山区,所种庄稼完全靠天吃饭。春季雨水少,所种小麦产量很低,有时甚至是绝收。而秋季雨水足,玉米长势良好,这玉米就成了乡亲们的生命粮。麦收完的时候,是玉米播种的时候。乡亲们把这天当成一个节日来对待,焚香祷告,希望今年又是一个丰收年。祷告完毕,一家人带上种子、化肥、铁等所需物品,欣然出发了。这是骄阳似火的天气。在麦垄上,年轻人拿短把铁锨顺着垄沟隔一尺远戳一个窝,后边一老者紧跟其后放人窝里三四粒玉米种子,后边一人放一把化肥,后边还有一人用脚踢些土埋住,并踏几脚··· ···四人不停弯腰,一亩地下来,弯腰九百九十九次之多。影子投射在小麦上,忽长忽短,忽短忽长,影子不时溅上一大滴一大滴的汗水。太阳落进西山的时候,他们才舍得停下来。他们擦擦满脸的汗水,用草帽扇扇热浪,想着希望就在前头,咧开大嘴直乐。
播下了种子,倘若老天爷仁慈的话,下一场小雨,玉米苗就会破土而出,舒展它苗壮的小身板儿;但若遇上旱天,乡亲们就得顶着太阳给玉米一窝一窝地浇水,有时要浇上几遍,玉米苗才会破土而出。那真可谓千呼万唤了。玉米苗将金黄的麦茬地分隔成条状,麦茬地像乡亲们织成的黄绿相间的毯子。这时候就开始锄麦茬,为的是不长杂草。边锄边将瘦弱的苗拔了,留下健壮的一株或两株就行了,并把玉米苗的株距定好,以便秋后玉米苗长得又粗又大,籽粒饱满。定苗时,同样需要乡亲们九百九十九次的弯腰,累了,就直起腰来,用手捶捶··· ···太阳射下的“热弹”不时砸在他们身上,大颗大颗的汗珠在他们的头上、黝黑的脊背上滚动闪烁。他们躬着的身影永远根植在了我的心田。
麦茬被锄掉后,田地并不因为乡亲们的无数次弯腰而不长茅草。三伏天,是茅草生命力最旺盛的时候,它们肆意地侵略着玉米苗的地盘。乡亲们容不得这些当“吸血鬼”,就起早贪黑地消灭它们。已有半人高的玉米地里闷热难捺,像在蒸桑拿。但他们依然蹲下拔着,蹲累了,就跪着,向前拔——他们永远不知疲累,是因为秋天的希望支撑着他们。
眨眼间玉米苗就长大了,一米多高。该施肥了,该让它们强身健体了。这时候的雨水也多了,时不时就要来一场倾盆大雨。乡亲们在雨水歇脚的当儿,拉着化肥来到地里,撒一把化肥在玉米苗的周围,之后,用锄头刨一点土把化肥盖住:有的像点玉米种子一样,隔一尺远放入一把化肥,之后用脚踢土盖住。等雨一来,这些化肥就变成了玉米的“营养液”。还有乡亲玩狠的,等雨一来,就冲进玉米地里撒化肥,让化肥就地溶化,省了上边那套繁琐程序。
又一眨眼,玉米就吐穗了,头顶黄缨,腰佩红穗,一棵棵玉米像等待检阅的士兵英姿飒爽。我久久地读着一株株玉米,这时我感受到玉米并不是无语的生命,它的每一寸肌肤都是乡亲们的汗水铸造的,它孕育了乡亲们一代又一代的希望啊!
收获玉米这一天是比种玉米那天还要盛大的节日,像过年一样。这时候的天气不再灼热,天空蓝莹莹的。乡亲们拉着小平车、赶着牛车,一脸幸福地来到地里。他们先深情地注视一番丰收在望的玉米地,拿手抚摸一番金黄的玉米穗。当家人说:“瓣吧。”大人小孩各“霸占”几垄,七手八脚向前瓣。每擗下一个,各自的脸上都会幸福一下。虽然长剑一样的叶子将他们的手、脸划上一道又一道的伤痕,虽然汗水模糊了他们的双眼,但他们还是幸福得脸上阳光灿烂无比。
擗完,大人开始将一堆一堆的玉米装在袋子里向外背,倒在车上。小孩子也不闲着,帮着父母三个两个地向外抱。
中午也不回家吃饭,拿出早上带来的饼子,让孩子找舀子去附近的河沟里舀一些水来,一家人找个树阴坐下,美滋滋地吃起来。
太阳落进西山的时候,他们才会擦掉满脸的汗水,拉车朝家走去。一时间,大道小道上,牛车,驴车,马车,人喊马嘶,热热闹闹,像过庙会一样。
吃过晚饭,开始将玉米向房上运,等着晾干,装“圈”。秋风一吹,房顶上的玉米很快就干了,乡亲们又开始忙着进行下一个节目:编“圈”。找些高梁秆去皮去叶,并剁成五尺长左右,放在一边;扫一块五尺宽、一丈长的空地儿,先在两个宽边上每一尺远钉一个钉子,宽边之间以钉子为固定点拉五条铁丝,再在一边的钉子上各拴五条麻绳。准备好了这一切之后,有五个人站在一边的钉子前蹲下,有一人拿起一根剁好的高梁秆放到五根绳子上面。接着,五个人同时拿起麻绳从高梁秆底下一绕,并拴个结。再放一个高梁秆,和上一个高梁秆对齐,再拴一个结……“圈”做好后,将它扛上房,竖起成筒状,有两个人伸开两臂扶着,其他人拾一簸箕玉米,倒进“圈”里··· ···装满后,在上边盖块塑料布,压上石头,以防被风吹走。
“圈”成了故乡的一道道风景:你看吧,各家的房顶上都有三四个“圈”,有粗的,有细的,有高的,有矮的,金黄的玉米横躺竖卧在里面,接受着阳光和秋风的洗礼。那时候,谁家的房顶上“圈”多,谁家的儿子就好讨得漂亮媳妇呢!
到了冬天,玉米就彻底干了,这时候的乡亲也清闲了。于是用筐将玉米一点一点取下来,一家人围坐在火炉边,讲着“当当当,来一个烧饼”的故事,将玉米粒剥下来。今天一筐,明天一筐,一个冬天,就在剥玉米粒的欢乐中度过了。剥完就装瓮,等待明年金灿灿黄的希望。
玉米啊,你一茬又一茬的新绿孕育了乡亲们一代又一代的希望。无论我飘向哪里,乡亲们弯腰劳作、起身擦汗、用破旧的草帽扇走热气的情景永远无法忘掉;无论我飘向哪里,拴我这只风筝的绳子永远绑在家乡的玉米秆上。
我亲亲的玉米哟!
(吴强摘自《中华散文》2004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