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
日子是由一天一天组成的，生活由细节组成。许多事情，或成或败，都是由细节开始，又由细节结束的。
大约30年前，我在北大荒农场离县城几百公里的偏僻地方插队，忽然那一年的春天，我被调到农场场部宣传队，主要负责创作节目。农场场部和底下的生产队不可同日而语，无论住处还是交通都要方便得多了。记得到了那里，第一顿饭吃的是肉末炒芹菜。在底下生产队吃了一冬的土豆、白菜和萝卜老三样，而且是冻的，哪里吃过这样新鲜的芹菜？而且放的油多，吃起来分外香。
那时调到农场场部，真有种逃离苦海的感觉。但其实我并没有真正的调来，只是借调而已。不过从场部头头说话的那意思，我以为要调来是手到擒来的事了。谁知，那时我有“前科”，在生产队替三个错打成“现行反革命”的当地老乡鸣冤叫屈，而被结结实实整了一把，人虽然鸟一样飞走，档案还攥在生产队长的手心里。这位队长就是不放我的档案，农场场部和他扯了整整—年的皮，最后是以我怎么来再怎么回去为结果。临离开场部的那一天晚上，负责宣传队的场部宣传科的老余请我吃了顿饭，巧不巧，还是肉末炒芹菜。我短暂的农场宣传队的生涯，就是这样以肉末炒芹菜开始和结束，只不过前后两次的滋味不一样罢了。
我有一个朋友，当年一起在北大荒，由于阴差阳错，她到了35岁才结婚。说来现在的年轻人都不会相信，在此之前，她连男人的手都没有牵过，对男人不熟悉，也挑剔，对象介绍了好几个，没有一个成的。后来倒是有一个让她动心。第一次到那个男的家里，男的给她倒了一杯茶，她刚要端起来喝，男的忙跑过来嚷嚷道：“别烫着，别烫着！”然后替她端过来。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细节，让她打消了犹豫，和他结了婚。恋爱虽然晚了些，也短了些，但这一杯热茶还是足以让她激动的。
今年，她整50岁。15年的婚姻生活在婚后不久就开始出现裂痕，打打闹闹成了家常便饭。要说原因，又说不出什么了不起的原因，但日复一日的打架打得元气大伤。今年春节前夕，因为看电视又打了起来，她要看，他不要看，她便非看不可，他便将电视的天线和电线拔了··· ···最后，他怒火万丈，将她手里的一杯茶夺了过来，一下子摔在地上摔得粉碎。他不知他这次做错了天大的事情，他摔什么都可以，偏偏摔了一杯茶。她忽然想起15年前的那杯茶，觉得路走到了尽头。那天晚上，她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从维持了15年的家里搬了出来。
我还认识一个人，并不太熟，是十年前在一次长江的航行中认识的。那一次，一路上天都下着雨，船过三峡的一个地方小停几分钟，岸上忽然铺起了长长的红地毯，从码头一直铺到岸上的大路边。这时只见一位首长模样的人从船上下来，立刻有一把伞如花盛开在首长的头顶，护送首长踏上红地毯，引得满船的人看热闹。与我同船的一个人一脸怒气，不满地对我说：“这是干什么？下着雨，地毯还不都淋坏了？不是太拍马屁了吗？”然后，他把身子探出船勺冲着红地毯高喊一声：“让列宁同志先走！”这话明显带有讽刺意味，满船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去年秋天，我在一家剧场听音乐会。那场音乐会因是洋人演奏，当地的主要官员都来捧场，剧场前面几排最好的位置都空了出来，虚席以待。前几排和后面隔着一条走廊，上面铺着红地毯，旁边站着好几位西装革履的男人，一看就是警卫。我一眼就看见其中一位是十年前长江航行时认识的那个人。因为我的座位离他很近，我就跑了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叫他。他看见是我，匆匆握握我的手，忙紧张地对我说：“首长马上就要来了··· ···”说着，跑到地毯另一头开始拦住过往的观众，将那长长的红地毯腾出来留给首长。同样是红地毯，不过是上次他在红地毯外面，现在他在红地毯上面，只差再替首长打把伞。
所以，我说许多事情往往是以细节开始以细节结束的。细节是一个个死扣，系牢了人生，就像是系牢在我们胳膊的肉上，不是在关键时刻涌血，就是淤血。
（王玉喜摘自《十年生死两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