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茂发
我的祖父死了。死在公元1985年冬月二十四日。
奄奄一息的时候,我们这些子孙后代都聚在他的床前,想听听他有些什么遗训。祖父终于说话了:“一包东西,我一直藏了五六十年。”他用颤颤抖抖的手从他的枕边掏出一团脏脏的土布包来,打开,继续说道:“这是地契、田约,共六张,有三张当据,有三张卖据。”我急忙接过展开一看,那些牛皮纸、生宣纸、丝纸上的墨迹已发黄模糊,依稀可辨:“叶氏白田五分当与龚德权名下为业,耕种收割··· ···““徐氏水田八分三厘卖与龚德权名下永远耕作··· ···”;还可见民国二十、三十年之类的历史纪年数字。
随之,我那发黄的记忆之门也豁然而开。1967年秋季的一天,一群红卫兵拥进我们家中,为首的一个冲着我祖父说:“你们家的封、资、修东西要统统交出来。”祖父说:“有祖先留下来的四箱古书。”就这样,四大箱古书全在我家门前付之一炬。然而祖父居然将这田契田约保存下来了,他用四箱古书的代价换取了“态度老实”的赞语,把真正有用的东西却丢弃了。我望着快要咽气的祖父,又想起了1974年他住学习班的一件往事:
祖父在解放前曾当过两个月零八天的保长,在那次学习班中,工作组的一位同志通过挨家挨户地走访老人调查核实,得出的结论是:祖父在任职期间,没有劣迹,可谓历史清白。但是,有人总想捞点什么,于是就玩了个诈术,准备放祖父出学习班的当天晚上,对祖父威吓说:“龚德权,又有人揭发你还有东西隐藏着不报。”祖父把隐藏东西理解成藏着东西,于是连连点头,第二天,他在我家厨房的中柱下面挖出了一个小坛装着的10块洋钱,交给了工作组。他又一次将这田契田约保存下来。
是什么内动力驱使祖父把有用和无用颠倒,又是一种什么沉重的包袱压在他的心头,使他对这些陈腐无用之物耿耿于怀、精心保存着呢?当我看到祖父那沟壑纵横的灰色的脸,见到他那毫无血色枯棍似的手指时,有一种朦胧的感觉,那是“苦”,几十年的苦。几千年的封建社会给了他根深蒂固的警训:老百姓不能没有土地,他们饥饿怕了,贫困怕了,于是只有土地才能给他们惟一的生存条件,于是土地成了他们惟一的也是最大的财富。
我凑近祖父身边,问道:“这些东西,跟您保存着?”这时祖父那枯潭似的眼窝中流出了几颗浑浊的老泪,他断断续续地说:“我保存了几十年,总想着有一日还会有用场,看来这一天不会有了,世道真的变了,都有吃、有穿、有住,它们没有用了。我本想自己烧了或丢了算了,但又不忍心,留到今天不容易呀··· ···这田契田约等我死后,你们当落气纸给我烧了吧··· ···”
祖父咽气了,永别了这块生养他八十二年的土地。
我的父亲、我的弟妹,还有我三岁的儿子都伸过手来,将我手中祖父留了几十年的遗物——田契田约瓜分了。该给祖父烧落气纸了,于是我们把这些东西都争先投向燃着熊熊火苗的盆中,它们很快就消失了,几片灰烬感到委屈似的,倏地从火盆中扬起,又落到祖父的胸前。
祖父的遗物和幻想经过火的焚烧都变成了灰烬,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而且是永远的。
(胡金波摘自《散文选刊》2003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