浇 洁
再怎么着，人赖不过一张嘴。天变得一片瓦蓝，地变得一片金黄，日头变得一片火红，三伏天到了！一年中最大的事——“双抢”正天天逼近。
谷箩、谷筛、拖斗、镰刀、篾篷、竹耙、打谷机、耕牛等等，要修的修好，要备的备齐，要借的问妥，最主要的工具一自己的身体也养精蓄锐。农人开始一天三趟往田里赶，看水、看秧，折了一枝稻穗拿回家来细数，大熟的有几粒，当熟的有几粒，等不得熟的有几粒。不出意外，天大晴要几日开镰，天阴要几日动手，心里先有个谱。家里备好了当肥的鸭子、熏好的泥稣干、腌好的咸鸭蛋，计划好了买肉、买瓜、买菜的钱··· ···万事俱备，只待做家长的一声令下，像学生面对高考，战士挥刀上阵，赴汤蹈火，全力以赴。
天亮，三四点钟，一天中最舒服、最嗜睡的时候，父亲已毫不留情地喊起床，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已煎好了几张葱油饼。全家倾巢出动，俗话说“连烟囱里的人都拉出来上阵了”，谁不知道田里多一双手意味着什么。小孩子家边迷迷糊糊地吃饼赶路，边偷偷地合眼干睡，脚下一不小心就摔跤，爬起来又咬一口饼，走到田里人才醒。这时月亮还明晃晃地挂在天上，稻上的露水很重，一下脚、裤就湿。
低头不说话间割了长长的三四行稻，腰已不是自己的。有经验的告诉说：“别想腰的事，做事的时候没有腰。”不想就不想，但不想，腰也在那里疼着，于是偷偷地直起来伸一下，抬起头来望望天，这样磨蹭着，早已饥肠辘辘，等着母亲送饭来。又硬撑着割了大大的一片稻，母亲才提了香喷喷的饭从村庄那头急急地赶来。
父亲终于歇下手中的活，同意吃饭了。找一处有阴凉有水的田埂，舒舒服服地坐着吃饭。是真正的吃，就着蕹（wèng）菜梗炒辣椒、茄子煎蛋，再加上母亲特意开恩做的豆豉肉，连灌了三大瓷碗饭，肚里饱了，嘴上还不过。摸着圆溜溜的肚子躺在草地上休息一会，赛过那天上的神仙；趁着找地方去方便，寻摘几个野果子过过牙瘾，是小孩偷懒常用的伎俩。
天越来越热，热汗像身上泼了水而下，无边无际的稻子在手中总也割不完，打谷机“轰隆轰降”地响，蝉在田垄边的大树上拼命地聒噪着，正想抬手抹一抹流到嘴里的汗，一走神，镰刀割了手，鲜红的血涔涔流下。父亲忙到田埂上寻了禾镰草揉碎了敷在伤处，立马就止了血，神得很。这禾镰草可是专为治人受禾镰之伤而生？世间的万事万物相生相克，真是神奇。
田里的气温升高，地被烈日烤得开缝迸裂。身子像是空漏斗，嘴里不停地灌水，可是过一会儿，汗又开始从身上汩（gǔ）汩冒出，眼睛已经被汗浸得快睁不开了。炎炎赤日如同一个巨大的蒸笼，几乎要把人蒸透，人人都像发瘟的稻子，脚立不住，歪歪跌跌，好像就快要支持不下去了，只不过眼瞅着打下的谷子越来越多，如刹那间从山上吹来一缕凉风，让人快慰不少。靠着那股子精神劲，撑着撑着又割了好几行，直撑到拉稻子的大板车再也装不下了，人们才在灼得发烫的马路上走回家，脚上的凉鞋仿佛要熔化了。
中午又撑下几碗饭，人累得连话也不想说，全身的肌肉紧绷绷，已有些浮肿，眼皮也睁不开。想躺，腰酸得又躺不下；把两只脚搬上竹床刚躺下，全身子又奇痒难忍。真是累得像人们开玩笑形容的“上不透气，下不打屁”了。
眯上眼没一会儿，父亲又在喊着出工了：“日头都要落山喽，还不起来？”平日里温和如牛的父亲愠愠怒怒的，谁也不敢得罪他。日头火辣辣地晒着，下午三点不到，一家人又踏出家门，走在日光里，热如汤煮。经过一个退休老师的门口，只见她摇着大蒲扇在教孙儿读古诗“别院深深夏席清，石榴开遍透帘明。树阴满地日当午，梦觉流莺时一声。”父亲羡慕地说：“看人家多享福！日晒不着，雨淋不着，旱涝保收拿工资。你们用功读书哦！”退休老师的生活简直就是村娃们理想生活的样板。
晚上十来点钟，一家人终于推着满满当当的大板车胜利而归。父亲细算了一下，同一块田比往年多收了一担谷，一高兴，坐在门前枣树下边喝粥边打谜“空心树，实竹丫，先结果，后开花。”小孩子们困倦得连碗都端不住了，迷迷糊糊只想合眼，哪还会用脑？父亲见不做声，以为考倒了人，越发来了兴致：“不晓得吧？你们割的禾不就是先长壳，壳两边开花再结谷的吗？”没等父亲说完，小孩子们已困得摸不着床，手中虽然还拿着筷子，却已伏在凳子上睡着了。
（王明德摘自《抚州日报》2003年8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