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兴濂
我是吃农家饭长大的,尽管现在餐桌上丰盛、每顿都有几盘像样的菜肴,但我仍忘不了过去农家饭的苦涩和香甜··· ···
农家粗食淡饭。糙米糙面,麸皮秕糠,萝卜白菜,小葱大酱,吃的东西不好,能填饱肚子就很满足了。
在我的童年,很少吃上一顿干饭。“闲时吃稀,忙时吃干”庄稼人省吃俭用,一顿饭半瓢米还得从飘里抓出一把米,从牙缝里挤出粮食,留着农忙干累活时吃。农家哪有闲时,一年里春种夏锄秋收,平时也不得闲,铡草、运肥、打柴、冬藏就算做农闲了。这时就喝稀粥了。与其说是喝粥,不如说是喝汤,清米汤。二婶家孩子多,每当吃饭时,哥四个如饿狼扑食,粥喝光了,又抢着锅铲儿铲锅底上的锅巴。三叔喝得呼呼噜噜,一袋烟的工夫几泡尿出去,肚子里又吐咕作响。庄稼人谈论最多的是吃。一见面就问:吃了没有?好吃赖吃吃饱了就行。他们也向往大鱼大肉细米白面,凑在一起谈论皇上吃什么。有的说:“皇上天天吃大米白面,猪肉粉条。“有的说:“皇上吃的是八菜汤。”常常为皇上吃什么争论不休。最后谁也说不清,各自被女人吆喝回家喝面糊糊去了。
妈妈是做饭的巧手。村里的小媳妇们常请妈妈教她们做苏叶饺、勃勒叶饼、牛舌饼、小根菜合子、山芹菜团子、粘火勺子··· ···当然这些农家饭都是在农忙时才做的,平时是吃不到的。妈妈做的农家饭样样都是艺术品:苏叶饺、勃勒叶饼像绿荷包,剥翠透明;牛舌饼、小根菜合子、玉米面大饼像牛舌像金塔、澄黄喷香。每到农忙时,妈妈带着我到田头给父亲送饭。庄稼活费力气,父亲能吃也能干,一顿饭能喝两三碗稀粥,吃五六个馍。其实父亲还能吃几个馍,他知道妈妈做的馍全拿来了,也就不吃了,留给我们吃。那时候,家家都很穷,整年见不到一点油,锅上生锈,饭带有锈味。妈妈就用一块猪肉皮擦锅。邻里以为我家有油哩、常惊羡地说:“你家的锅有油水,锅真亮。”妈妈从相柜里拿出那块早已干瘪发黑的猪肉皮说:“哪有油啊,不就用这个擦的吗?”后来全村都学会了用猪肉皮擦锅。
农家饭最难吃的是谷面窝头。为了省粮,谷子连皮磨成细粉做成窝头、表面上黄黄的,嚼起来嘴里沙沙的,下咽蹭喉咙,物着下巴颊伸长脖子才能送进肚里。邻院的张二爷也许太饿了,咽得急,一口气没上来,噎死了。妈妈很少做谷面窝头,春天一到,就上山采来山芹菜,掺几把玉米面,做菜团吃。菜团虽苦涩,总比喝稀粥抗饿。牛娃妈也做山菜团,可她不认识山芹菜,采些走马芹,走马芹是毒草,多亏妈妈发现,否则会酿成大祸。整个春天吃山菜团度饥,吃得烦了,就抱怨菜团。常常在这时奶奶就重复给我讲那个菜团的故事:从前,有个读书人上京赶考,一路劳累,惊倒在村旁大树下。好心的老婆婆发现了把他扶起,送给他一个菜团。读书人吃了,好香好甜。千谢万谢,带着感激上路了。这个读书人到了京城,考上了状元,吃尽了山珍味。一日,忽然想起吃菜团了。京城里的名师高厨都找遍了,也做不出他在山村时老婆婆送的菜团好吃。于是命令仆人到村寻那个老婆婆。老婆婆带着菜去了京城,读书人吃了又苦人涩,大骂老婆婆。老婆婆说:“老爷,不是菜团变了,是因为你的胃口变了··· ···” 我听着着,枕着奶奶的腿睡着了。
苦涩中也有香甜。比如家里来了客人,再难也要弄上几个菜,焖上小米干饭,炒几个鸡蛋,煮几个鸭蛋切成四瓣,再加上酱咸菜,小葱拌豆腐,凑成四个菜。等客人吃完,剩下的孩子们在厨房里饱食一顿美餐。再就是过节了。端午节分得两个鸡蛋,揣在怀里,一会儿掏出来闻闻,直到几天后发臭才舍得吃。过年时,家里没有钱买鱼,就用一斗玉米换几斤白面,妈妈用面做成鱼样,用木梳齿压出鱼鳞。用红高梁粒点上鱼眼,一条鲜活的大鲤鱼就成了。那是庄稼人盼望的年年有余呀!
公社大食堂那阵子,因妈妈的做饭手艺好,就让妈妈到大食堂做饭。可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大锅水只下两瓢玉米面,盛在碗里就能照见人脸儿。接下来就是大饥荒,饭越来越稀,终于难以为继。
近些年来,农民不再挨饿,“要吃米,找万里”,“吃上白面饼,感谢邓小平”,一日三餐都有干粮,过去几代庄稼人幻想皇上老子顿顿吃的大米白面也进入普通百姓家了。如今的城里人大鱼大肉吃腻了,常想起吃农家饭,大𥻗(chá)子、小豆腐、苏叶饺、勃勒叶饼、黏豆包、玉米面饼子都成了稀罕物。妈妈又有了用武之地,可是妈妈年岁大了,不然她开个农家饭馆一定很红火。城里人吃农家饭只不过是换换胃口而已,不是庄稼人世世代代吃的含有土味、酸味、苦味、涩味的农家饭。在餐桌上,我常把童年的经历讲给年轻人,他们只瞪大眼睛当天方夜谭笑话听,他们吃白面细米、时令鲜菜、鸡鸭鱼肉长大,不可能理解祖辈父辈当年的苦难,这属正常,因为他们不属于那个年代,苦难不属于他们,他们开始了新的生活。但对于我和与我同辈的人,永远忘不了那苦涩而香甜的农家饭,忘不了世世代代吃农家饭的庄稼人!
农家饭,每每忆起,挥之不去,百感交集!
(张立俊摘自《中华散文》2003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