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朵
城市是一辆公共汽车,它不属于谁,但谁都可以搭上一程。它属于某个无形的组织,统一管理,统一售票,行驶在永不更改的水泥路上,但许多人对这个组织知之甚少、缺乏热情。
村庄是一架古老的牛车,它属于某一位农夫,并且忠实无比一一主人以外,谁也别想轻而易举地驾驭它。这架牛车,属于广袤的田野,自由自在地奔驰在泥土和草从中。
似乎谁都想到城里来索取点什么,但谁也不想对她负责,因为城市是别人的。正是这种不负责任的态度,使城市沦为一个风尘女子,形成了一种恶性循环。每天都有无数的梦想者从四面八方拥向城市,他们以一种淘金者的冒险心理期望捞一把就走。而更多的是想在这里打下哪怕是巴掌大的地方,终于占据在城市里。之后,他们就会生出一种征服者的骄傲神气。就是这样一种诱惑与竞争,吸引了大批进攻者。基于此,城市这座堡垒在诱惑的同时,又生出了小心翼翼的防范心理,让进攻者休想随随便便地抵达。这也许是城市作为一个女人与生俱来就拥有的戒备。
回到村庄,回到那块生你养你的土地,抚摸那些几年甚至十几年前在某处墙壁或者桌椅上刻下的痕迹,你会发现,现在这些痕迹仍然如此清晰!你甚至还可以找到自己于某年某月某日在某条山路旁跳下的脚印,这些人迹稀少的村庄默默无语地保留了你每一串珍贵的记忆,这些抹不掉的痕迹,一下子就将你拉近到了过去的时光。
一个庄稼人,可以自豪地说出那一块土那一田属于自己,那一棵树那一株花是自己亲手栽下的。在成群的鸡鸭牛羊中,他们甚至能一眼分辨出属于自己的那一群,就是远远地看到村庄里冒出的炊烟,也能从中闻出那一缕是从自家飘散而来。似乎这鸡鸭牛羊、袅袅炊烟皆有灵性,不会背弃主人。岁月无情而山水依旧,乡村的甘泉滋润了多少苍老的心灵。山水风韵无比,情满村庄,她像一位端庄秀丽的村姑顾盼无语,只要你用真诚的感情与朴素的智慧就会打动她,她就会永不更改地委身于你。山水本无归属,她属于风属于蓝天,但有朝一日你一旦打动了她,她就属于你了。
而一个城市人能指着大街上的某件物品说属于自己吗?当然不能,只有掏出口袋里的钞票,这件东西才暂时属于你。因此,橱窗里的东西潜在地属于钞票,而钞票总是不停地从一个口袋流到另一个口袋。所以,城里的一切和城市本身一样,从来都不属于谁,但谁都想拥有它的一份。
谁不了解城市丑陋的一面呢?人们一边咬牙切齿地诅咒着城市,一边又张开双臂自愿地投入到城市的怀抱,城市不断地抛弃穷人,又不断地被富人们所糟蹋。
乡村老人,原来是人类的祖先,也是城市的兄长。但正像一位年迈的老祖母一样,后辈在表面上尊敬无比,其实在内心并不当做一回事。落后、守旧、呆板的陋习,阻碍了年轻后辈试图交流的兴趣。就像一位阔少年回家,例行公事地喊一声坐在院子里的老奶奶之后,立即自我潇洒去了。
这样的村庄,难免就有疲惫之态。
表面上,城市人口口声声地向往乡村,事实上,他们又恋恋不舍地蜗居在城市的一隅,而对村庄露出一种自高自大的嘴脸。而这当中大多数人原本才刚刚擦干净脚上的泥土,身上的汗臭味也未消失,但此时他们早已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来俯视乡村,指点这个他们曾经拥有的家园,如今已显得那么破败不堪的村庄。他们更多的是在学习如何尽快脱胎换骨,以全新的面貌衣锦还乡。如果说过去还能用“乡音无改鬓毛衰”这样的诗句来表达一种久违了的思乡情结,那么今天还有谁开着奔驰小轿车驶回村口,想借此来抒发一点感情的话,看起来就会显得虚情假意,多少还有那么一点夸耀的成分在里面。因为村庄从来就没有拒绝过任何一个孩子,她总是以同样温柔的胸怀爱护着每一个人。
村庄就这样不断赠之以善良的心灵和勤奋的美德,不少人就是在这样偏远的山村汲取营养。是村庄哺育了最优秀的人,羽翼丰满之后,就送他们出去闯荡世界,而在充满诱惑的城市里是培育不出吃苦耐劳的坚忍人才的。从这个意义上讲,村庄实在是一位慈祥的母亲,尽管识字不多,不知书却达礼。这种美德也许是天地赐予的,因为只有村庄才有温暖的阳光、宽阔的土地,那儿水草丰美,牛羊成群,正是这一切,让村庄里的孩子幼小的心灵尽情地汲取了天地之精华,稚嫩纯洁的灵魂早早地得到了洗礼。
心灵疲惫的城市人开始张望村庄了,不少人成群结队嘻嘻哈哈来村庄旅游。
为了更便捷地到达,他们修建了国际机场,扩建了城市规模,让城市的触角随时都可以抚摸乡村的一切。与此同时,艺术家们也浩浩荡荡来到了那些最偏僻最原始的村庄,茅草棚、吊脚楼、石板路使他们欣喜若狂,在他们的生花妙笔之下,这一切总是在晨曦或者黄昏之中展露出一种古朴、幽静、舒适的情调。即使是那些衣裳褴楼、目光呆滞的山民,经过摄影大师的处理,一出现在屏幕上,就会显出朴素、粗犷的效果。许多挣扎在贫困线上的村民,因保留了一些原始落后的习俗而让艺术家如获至宝,他们几乎是用一种考古学家对待文物的心情来描述这一切、挽留这一切。即使是某些行将消逝的习俗,也被艺术家搬回城里,贴上现代派的标签,再到大小剧院出售。尤其可笑的是,那些缺少阳光照耀不曾劳作过的职业演员,在舞台上居然也身着兽皮草衣、披头散发,露出白皙的皮肤和纤弱的躯体,伴随雄浑的鼓声载歌载舞,试图以此来表达原始的图腾,表达豪放的激情。这一切看起来是多么的矫揉造作,不过城市的观众还是兴趣盎然,津津乐道。不少艺术家以“田园诗人”“山水诗人”自居自荣,但有谁听说过“城市诗人”呢?然而今天大部分艺术家都住在城市里。
向往着村庄,却追求着城市。尽管城市永远是别人的城市,而村庄才是自己的村庄。
(何保平摘自《年轻人》2003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