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志坚
尝新是一种乡俗，是农民的节日，一个忙碌而喜悦的日子。
尝新不是过年，过年不管天南海北，不管城市乡村，大家捧着一本同样的老皇历，翻到最后一页时，年节就到了。尝新是随时令走的，只有田里庄稼成熟时，它才翩然而至。平年庄稼成熟早，节日早几天；闰年庄稼成熟迟，节日迟几天。不像城市，城里的尝新铁定是六月六日。其实城里的尝新节，你根本找不到尝新的感觉。尝新本来就不属于城市。城市的尝新是对农村尝新的生搬硬套，是一种不成功的模仿。
尝新的风俗和庄稼一样，它是从地里长出来的。所谓五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因为地域不同，节日就有早有迟。大家可以同一块天，但不会同一块地。就是同一块地，也因水源不同，庄稼的成熟就有早有迟。“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平原庄稼成熟早，山区的庄稼成熟迟，所以山里与山外，河东与河西，就不会在同一天尝新了。你河东的六月初一尝新，我河西六月初八也可以。尝新又不是赶末班车，时间是灵活的。
同一天尝新的人，必然是有着某种地缘关系。比如同一河段的农民，不但同饮一江水，还在同一河口引水上岸，浇灌着同一片土地。或者是同一条小溪流经的村落，这十里八里的乡民，因同一条溪水滋润了大家相同的日子，就有了一种自然的亲密。约定俗成，大家在同一天尝新，就很自然的了。
尝新看重的是一个“新”字。这一天，家家都要吃新米。在节日前，新米是不能吃的，此即所谓“看到禾黄，饿断肠”。只有尝新过后，才开始割禾，才吃新米。尝新那天，假如你地里的稻子还未成熟，那就摘一把禾穗，和着陈米煮也可以。这一天除了吃新米饭，还要吃新的高粱玉米，吃糁子黍米，吃南瓜北瓜，吃土豆蚕豆，吃时新蔬菜，但不吃野菜，不吃笋子蕨子，不吃山珍野味。尝新只吃从地里种出来的五谷杂粮，吃农蔬百果，它是秋收前的演示，是一年劳动成果的检阅，也是对自己一年农事辛勤付出的慰劳。
尝新和过年一样，充满欢乐的氛围。过年是为了迎春、是对新年的祝福和祈求；尝新是为了迎秋，是将秋之色、秋之香、秋之味很生动地摆到餐桌上，让秋天变得可睹可握，可以品尝。
尝新是欢乐的，也是苦涩的。为了这一天，也真不容易。从春天开始翻地播种育秧，施肥除草。这期间要预防风暴，抗击洪水，要战胜干旱，扑灭虫灾。这许多的日日夜夜，栉风沐雨，都是艰辛和汗水的付出。走到这一天，也真不容易。“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既是对农事艰辛的感慨，也很真实地写出了农民在尝新时的心情。
尝新既是对劳动者的慰劳，就不能忘记可敬的牛们。牛是农民最忠实的朋友，性情温驯，以最古老而沉重的方式，为土地的耕耘而默默地挥洒汗水。所以到了尝新这一天，农民会对这位忠厚的长者，割一捆水稻，带穗带叶，带着朝露，也带着自己的一份感激，抱给牛吃。有的还要盛上一瓢酒糟，让牛和自己在这节日里同醉。
尝新，也不能忘情于狗。“狗不嫌家贫”的品德和对主人的忠诚,，很为农民所看重。它和自己一直过日子，一起渡过春荒，熬过苦夏，不管有吃无吃，寸步不离家门。传说中，在洪水泛滥的太古洪荒时代，大地淹没了，只有狗从洪水中泅来，因它昂着头，在它头上的毛丛里，夹着几颗稻种，未被洪水冲走，所以稻谷才被延续下来，我们今天才有饭吃。人们饮水思源，不可忘情于狗。尝新这一天，一定要先饲狗，主人装上一大碗新米饭，上面盖一块巴掌大的肥肉，让狗尝新，也有预测来年丰歉的意思。
但凡狗见到主人如此盛情，就会很高兴地围着饭碗，转上三圈，并很感激地看看主人，然后才慢慢品尝。
假若狗先吃肉，来年肉贵；如先吃饭，来年米贵。农民都希望狗先吃肉，希望米贱。虽然说谷贱伤农，但谷贱说明来年还会丰收。农民宁愿看到自己种出的稻谷不值钱，也不愿看到米贵如珠天下饥。这是农民的朴素愿望，也是农民的襟怀。
尝新，表达了农民对时令、对土地的依存意识，也是农耕社会的遗风。随着生产方式的改变，庄稼也不再是春种秋收，而是一年三熟，季节模糊，所以节日也就一寸寸地淡化了。但流风所及，今日的人们，依旧喜欢吃新米，依旧喜欢吃新鲜的五谷杂粮，吃新鲜的菜蔬百果，这都是从尝新节衍化而来。可见人人都有尝新情结，那是因为我们谁也走不出对时令的依附和对土地的亲密。
（王琪放摘自《广西文学》2002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