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 中
包队干部吃派饭,轮到了张家。生产队长嘱咐张家夫妇:别为难,有啥做啥,人家不挑吃喝。
那时小苗刚破土,是青黄不接时节。这顿饭让夫妇俩颇犯难——人家虽说不挑,可也不能让人家吃大楂子、大葱、大酱、大咸菜;小酒不喝还算说得过去,可总得捞点小米饭,弄俩小菜吧?人穷,面子不能丢。
夫妻俩合计:小米没有,得出去借。家里还有一绺粉条,一把干西葫芦条,这“两条子”可熬一个汤。还得弄个像样的菜,弄什么呢?摊一盘鸡蛋吧。家里没有 ,当然也得出去借。
饭得第二天中午吃。头天晚上,夫妻俩忙活了好一阵子,总算掂对齐了。不过鸡蛋没借足,跑了半条街就借了两只,而且很小。
第二天中午,男人把干部请来了。两人脱鞋上炕,盘腿坐对桌,唠些庄稼院的闲嗑,等着女人上菜。
饭已做好,热腾腾,金灿灿,端到了炕边;“两条汤”也淘到了盆里。那汤是清炖的,没放油炸锅。女人挑干的盛了一碗,然后小心翼翼地往里面滴几滴油,又小心翼翼地端上桌子。油花荡漾开来,很好看。
接着是摊鸡蛋。女人把锅刷了又刷,擦了又擦。待火上来了,便往锅里倒油。油少得可怜,只是瓶底薄薄的一层。这会儿女人不是小心翼翼了,而是干脆来个底朝天,而且是控了又控, 甩了又甩,可谓倾瓶而净。摊鸡蛋费油,油多鸡蛋才能蓬起来,女人慷慨倒油的目的正在于此。油开了,女人把搅好的鸡蛋
倒进了锅里,嗤喇一声,鸡蛋没蓬多大,香味却顿时弥散开来,满屋子喷香。
女人做菜时,她的五岁的儿子一直围着锅台转,不时还给添把火。孩子干瘦,一脸菜色,此时却也是一脸喜悦。孩子的胸前湿漉漉的,看得出他有口角流涎的毛病。此时鸡蛋的香味着实诱人,那飘荡的香气仿佛都长着钩,不停地往外钩着孩子的口水,孩子的胸前已经有点湿了,平时有些萎靡的眼睛这会儿也是分外地亮。
鸡蛋出锅了,盛在盘里,只是可怜巴巴的一小片。孩子拽了一下妈妈的大襟,嘴唇翕动几下。妈妈把嘴贴在孩子的耳朵上嘀咕了几句,孩子不情愿地出去了。
鸡蛋端上了桌子,女人叫男人陪客人吃饭,干部让女人和孩子都上桌,一起吃。女人坚持让男人陪干部先吃,她和孩子后吃。男人也是这个意思。争让了一番,还是依了女人的意见。
男人让干部多吃菜,说没什么好东西,实在是委屈领导了。干部感谢了一番,然后大口吃饭,吃菜则往“两条”上用劲。男人让干部吃鸡蛋,干部说不太喜欢吃,盛情难却时也只是从边上夹一小块,慢慢地放在嘴里。男人说领导你别装假,鸡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尽管吃。干部仍然是小心谨慎地“蚕食”些许。
吃得差不多了,干部说他愿意喝汤,让女人往他的饭碗里泡点儿汤。女人不敢怠慢,给干部的半碗饭里泡满了汤。干部连汤带饭“哧溜”一口,说还是汤泡饭吃着香。男人见干部快吃完了,而鸡蛋却没动多少,有些过意不去,索性把剩下的鸡蛋一筷子都夹到了干部的碗里,说领导你千万别装假,这些都归你。干部愣住了,他想推让,已经来不及,鸡蛋淹没在汤里了。干部把鸡蛋捞出来,筷子悬着。他想把鸡蛋放回盘里,又觉得不妥:他想往嘴里送,更觉得不妥··· ···
那时窗户开着。他们在炕上吃饭,孩子在外面玩耍。其实孩子并非专心玩,他频频地往屋里张望,不时把下巴挂在窗台上,盯着那盘鸡蛋。就在干部举箸不定时,孩子终于忍不住了,哭着说:“叔叔,我妈刚才告诉我,客人总会给我留一口的!”
这是发生在20世纪70年代的一件真事,张家和我家住对门。
(王守艳摘自《夕阳红》200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