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学乾
盛爱玲明白，自从鞭炮一响，带着嫁妆到了婆家的门，自已便不再是山村姑娘，一夜之间，便成了山村女人了。
女人就女人吧！山村女人想，任何一个姑娘，无论俊俏丑陋，也无论城市乡村，姑娘终究会成为女人的。只是，山村女人太留恋生她养她的龙脖村了。那里山高水长，房前屋后长满翠竹，夏末秋初，山坡上栎树林里的蘑菇似小巧的伞带了篮子，不大一会儿便捡得满满的。回家的路上，哼着《采蘑菇》的曲调，轻盈得如蝴蝶一般。
山村女人一家大都斗大的字不识一升，没有出过文人画家，不知道什么叫做“诗情画意”。可她知道嫁到了山下，尽管村子依旧被大山围着，可树木没有她们那里的多，鸟儿没有她们那里的叫得甜，井水没有她们那里的山泉凉，举动没有她们山上的野。尤其在那炎热的夏季，因为山上人稀，随便可以找个水潭一丝不挂，尽情地耍，尽情地游。可是，这山下就不同了，人多眼多，话多语多。
山村里，大都有起绰号的习惯。过门没多久，山村女人便有了“白胖”的雅称。要说她“白”，名不为过，在村里的女人中，她还真数得上好看的一个。皮肤白白的，脸蛋儿嫩嫩的，眉眼亮亮的，鼻梁挺挺的。尤其是那常常挂在两腮的微笑，很妖媚、很动人、很耐看。也许是父母的遗传，也许是好山好水的滋润。总之，在这上千人的村子里，还真有她的独特之处。然而要说她“胖”，便言过其实了。山村女人腰身细细的，步履盈盈的。称其体重，也不过百斤左右。只是她身壮胸挺，与那些干瘪瘦弱的女人相比，的确比较丰满。细细想来，“白胖”这个绰号便不过分，村里人相见顺口叫出，也就不足为奇了。
山村女人不化妆、不描眉、不染发烫发、不整容美容、不披金戴银，虽一身丽质，却始终保持着一种朴实与土气，一如山坡上的一朵山花，没有丝毫人为的雕琢与装饰。不管风怎么吹，日怎么晒，雨怎么淋，活计怎么磨，她总是洋溢着引动人心的生命气息。
山村女人孩童时深居高山，离学区很远很远，没有上过一天学，没有写过一页字。可她天生聪明伶俐，父母说的数过耳不忘，知识人教她的字能读能认。花季少女，放牛牧羊，割草耕田之外，也闯荡过大的世界，四川、重庆、贵州、云南都去过。做过卖丝棉、卖绢花的生意。大街小巷认得准，东西南北不转向。大把的钱币从手中数过，分毛不差；算账记数，整零不错。到头来，回到山上，嫁到山下，山村女人不觉委屈，还说自己命好，嫁给了羊倌张国政。男人高高挑挑，劲大力足。虽不能力拔山、气盖世，却能肩扛牛腰粗的柴草，在山岩绝壁间疾走如飞。男人不算精明，却很能干。春种秋收，精耕细作，田里活毫不含糊。劈柴烧饭，刷碗洗勺，干家务也勤勤恳恳。无论酷暑严寒，也无论风雪雨雾，男人总是赶着羊群，上山进坳，手脚不停。百余只山羊，经过男人的精心饲养，一个个滚圆肥胖。上有老下有小的一家六口人的日子，靠男人的羊群红火，盖了新房，买了彩电，有了碟机，还有了手机。
无论早晚，也无论山巅室内，男人就可联系有关羊的业务。全村人看了，都深深地羡慕。在一次全县赛羊大会上，男人带着一只肥壮高大的羊参赛，荣登“亚军”宝座，披红戴花，领了奖品，还登了报，上了电视，山村女人笑逐颜开：“看看，咱还直没嫁错人！“
然而，一家人日子的丰稔，家道的昌隆，功在男人，更在女人。从某种意义上讲，山村女人劳动的强度，有时比男人还要大。山村女人心灵手巧，一年四季，为父母双亲，为儿女丈夫总要裁布缝衣。尤其男人山上放羊特别费鞋，一年须给男人做好多双鞋。千针万线，丝丝缕缕怎一个“累”字了得。何况每日里还得烧茶做饭，喂猪养鸡，拖地扫院，洗被缝衣。更多的时候，山村女人要和男人一样参加劳动。男人插秧，女人踩秧；男人犁地，女人撒肥；男人拉车女人推车；男人播种，女人牵牛。条条的山道上，山村女人曾和男人一样赶着羊、背着柴。山上的树叶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女人也便和男人一样，不厌其烦地在这羊肠小道上走来走去。山上的草踩出了路，路上的小石被踩得光亮。山村女人的腿肚更粗了，身板更硬了，什么苦都跟男人吃得，什么累都跟男人受得。每当夏秋时节，山村女人与男人一起把一捆捆的麦子背下山，把一袋袋的稻米扛进屋，把一筐筐的玉米穗子剥成粒，这时的山村女人真的像喝了一大罐蜂糖，那种香甜沁人心脾。
山村女人勤劳朴实，有韧劲。她深信着“有智吃智，无智吃力”的俗理。自己没有文化，缺乏知识，就得拼死拼活地干，与男人一起撑起这个家。故而山村女人没有城里女人的娇气，无论风吹雨打，终日里劳碌不止。即使在怀胎的十月，依旧耕田牧羊，依旧做饭浆洗。要不，怎么能称得上山村女人呢？
山村女人命好，子女双全。女儿为大，俏鼻子俊眼，精细聪敏。儿子为小，乖巧伶俐，听话懂事。山村女人总是把他们打扮得干干净净，人前人后，谁见谁夸。山村女人温柔、慈爱、善良、心眼好，孝敬公爹公婆甚于亲爹亲娘。村前村后，左邻右舍，待他们总是笑脸。谁家有了难处，山村女人都尽心尽力地帮助。山村女人不欺生，不看人行事，无论穿戴脏净，也无论哑巴傻子，只要到她家里，该让座的让座，该管饭的管饭。门前的学校无食堂、无宿舍，几里十几里远的家长，将子女托付给山村女人。十几个娃娃在家吃饭，总是闹闹嚷嚷的，读书的、写字的、吵嘴的、斗玩的，弄得鸡飞狗跳，整日不得安宁。山村女人不弃不嫌，还心安理得地告诉别人：“看看，还是俺家养活的娃娃多。”
婚姻这事往往会巧合，夫妻间有阳刚的，有绵柔的，阴阳才能搭配。男女间如果都刚强性倔，免不了相争相斗；如果都软绵内向，将将就就，谁也挑不起一家的大梁。山村女人所遇到的男人像山，有山一般刚强的性格，心直口快，说一了就不想让人说二，按山村的话说，有点儿脾气倔。山村女人似水，温柔得能将山体溶化，能将岩石滴穿。山村女人虽未经过雕梁小楼和九曲回廊的熏陶，更没有柔声软语、丝竹细乐的调教，却受过蓝天绿水的感染，倒也小鸟依人、轻婉柔媚。男人秉性暴躁，有时在外遇到烦心的事，回家给女人发脾气。山村女人也便习以为常，尽管心中有许多的不快，也并不与男人计较。“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既然老天将两个人拴在了一起，就得将将就就的。居家过日子，锅碗瓢盆还相碰相撞，何况两口子呢？如若事事顶真较劲，气惹大了，伤了男人，吃亏的更是自己。于是，每每发现男人不顺心的时候，山村女人就笑脸相迎，好言好语。俗话说，抬手不打笑面人。山村女人的隐忍，使男人自觉理亏。女人是无辜的，不该遭到暴力。一切事情想得开了，气便顺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男人与女人的情感相融了，一家人的日子也便更加有滋有味。
男人爱喝酒，一喝便较劲，非得过瘾不可。一场不够两场，两场不足三场，有时竟醉得终夜不归，如若换了别的女人，也许会伤心生气。山村女人却从来不这样，她好言相劝，历数酒的危害。有时候，男人自愧，说自己就是这样的性格。女人说，那就该戒了。男人说，戒不好就像树要弯的。女人说，那就在弯处割出口子，流出津脉，再弯的树也会长直。男人笑而不语。这天，纷纷扬扬地下了一场大雪，是山村里喝酒最好的时机。果然，晚饭后电话铃声响了，男人示意女人去接。听是邀约喝酒，男人摆了摆手，女人就对着电话说：“早串酒场去了。”回过头，两人关了电视，钻进了被窝。女人问男人：“是酒热还是被窝热？”男人说：“被窝暖和。”女人就把男人亲了一口，男人“哎哟”一声，女人忙问：“咋了？”男人一本正经地说：“女人的嘴比酒味美多了！”女人使劲地拧了男人一把：“死不正经！”
窗外的雪花无声无息地飘着，窗内女人听着男人的鼾声，感到了特别的温馨。这才是最想过的日子，这才是最充实最有味的家庭生活。
（李俊华摘自《鲁山报》2003年2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