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建伟
豫东人家过年,越过越黏。踏进腊月门,嗅到年馍气儿,闻见肉香,听到炮响,瞅见人慌,拐弯抹角,年就来了。
天落进红盆里,太阳在盆里打转,女人倒些炒面,撒了芝麻,化了麻糖,双手和呀和,和出一个面蛋蛋,撂在案板上,使劲儿地擀。末了,手起刀落,噫,麻糖儿满满一篮儿。喊一声屋外劈柴的男人,“肉”的啥!趁热吃吧,这糖果儿贼酥。汉子两手抱着干柴火,进了灶屋一角摆起柴火楼,纵两根儿,横两根儿,片刻把三幢柴楼一直摆到屋顶。女人急了,喊,有你吃有你喝想柴楼干啥,磨磨蹭蹭跟老娘们儿一样,有完没完?汉子擦一把汗,抓一枚麻糖果儿嚼了嚼,笑,不是贼酥,是贼甜,原来今儿是腊月二十三,赶快,烧锅做饭。
过年盼早,盼到祭灶。祭灶即过小年,逢上腊月二十几,人人都要祭,只不过官祭三民祭四,王八祭五鳖祭六,这是时间早晚之说;祭老天爷“上天言好事”,祭土地爷“下界保平安”,这是人生心愿;而后就是烧香磕头,岁岁太平。倘若虔诚人家,所有好吃好喝的必请天、地二爷先用,或者闭目祈愿作揖,言下之意皆为此二爷所赐,昔日滴水之恩,如今万不能忘恩负义。这小年夜的饭菜亦有讲究,尤其是菜类要掌握三口:刀口要讲究菜的过刀造型;火口要把握烹饪火候;胃口要注重菜肴味道,做到色香味俱佳。四碗一桌不嫌少,六盘七碗不嫌多,扎紧了一年的钱袋子,惟有此刻才能松开。
走进年关,乱糟糟的。天刚微黑,鸡上架儿,鸭进圈儿,扑扑棱睨,慌着抢窝窝,气得找食的大黑狗汪汪乱叫。盼到黑透,倾家搬着板凳,赶往村头看场电影,刚坐定,银幕一亮,大人小孩,呼爹喊娘,漂亮!这当儿,半大孩子爱狗恋群儿,泥一样钻进黑地方,抠抠摸摸,挤挤扛扛,流里流气,说话肮脏,女人尖叫,心神紧张。突然,大喇叭响了,队长喊道,谁谁家的孩子甭耍流氓,等到明年开春,连个豁牙子媳妇也难找。结果呢,男女老少,全笑岔了气。
再往前走,村巷越深,大人小孩跑得疯癫儿,磨道里的驴叫得人心烦,捡块黑布条蒙了它的眼,薅根荆条抽它,将干绿豆磨成两瓣儿,把湿绿豆磨出细沫儿,连夜加班,油炸成黄灿灿的,色泽令人眼馋。当然,村子四周还有看不见的白蒸馍气儿,顺着馍气儿准能找到主人,这时候你就会看见有一双手,在满世界白白的蒸气里游走,变你的浮躁为平静,改你的轻狂为温柔,从头到脚,说到底,从主人屋子里走出来的都是年的儿女。霎时间,过年的味道厚了,慌年的村人也多了,随便某个买卖人站在村头吆喝,生意一准红火,结果呢,鞭炮僻僻啪啪响了,肉锅咕咕嘟嘟开了,豆腐七上八下熟了,老唢呐沿街顺巷醉了,村头村尾的地平线上,有了星星点点的返乡人。
除夕之夜,交替在子时,门神把门,各长一岁小的要长大压岁、老的要增寿延年,中间的糊涂过年。守岁了全家人先在当夜子时前放关门怕炮,子时后再放开门炮。紧接着,烧火做饭吃饺子放鞭炮,给长辈们拜年,一直拜到天亮。倘若你缺少拜年的贺词儿,满村里连绵不断的鞭炮声就是最好的贺词儿,倘若你的手脚听使唤,手脚最快的年夜饭香气最听你的使唤。此时,所有的脸都会变得很近,所有的路都会变得很短。天亮时分,村巷里站满了人,不经意间,刚结婚的小两口互牵着手走在村中,惹来一街人的浪笑,许多人都明白:除了他(她)爹他(她)娘,全村人数他(她)的辈分长,他(她)还想给谁拜年(村里习俗,过年时一般是晚辈人问长辈人开年行礼)?有胆大的,想开男人女人的玩笑,结果偷鸡不着蚀把米。那男人得意地笑笑说,别看你比俺大几岁,俺照样给你五毛压岁钱,哈哈。
大年初一,抢年抢个早,走亲访友,拜个吉祥。这几天,手巧的婆娘不出门,剪花贴窗;老少爷们儿猜酒,单独较量,鸡鸭鱼肉,吃出个好日子,红火亮堂。太阳磨盘大,走亲戚的人们急上路,穿绿戴红,车铃丁当,蝗虫似的,散落在四面八方。到了目的地,宾主拜过,双方不忘给死去的先祖拜年,来到老坟茔前,烧纸点香:哭一声俺的爹呀俺的娘,俺给您磕头拜年来了,金山银山别嫌少,请您老人家查收好儿孙们送的银两。最后,端菜吃饭之际是拜年的大好时机,小孩得压岁钱,大人遭殃,饭后一抹嘴巴,打道回府。
乡村的正月十五打灯笼,约莫正月初七八就提前开始了。孩童们的纸灯笼,五颜六色地打着,宛如平原村落里四处飞奔的梦,溅出笑骂,擦出火花,谁都想要。遇见下雪年打花灯,谁要是跑得急,肯定摔个狗吃屎,烧了美丽的纸灯笼不说,而且还会挨几声家长的臭骂,这等倒霉事儿不足为奇。甚至,还有更倒霉的故事发生呢,比如同别人的灯笼相撞,比如被人家狠狠骗一把,结局更惨。最美不过放烟花的时刻,一家的幸福就是一村的幸福,一村的欢乐就是整个平原世界的欢乐。这时刻,打花灯的小孩看过放烟花后便缠大人,央求他们也能买回几束来,不想美梦落了空,小脸虽瘦了一圈儿,但仍不忘傻想明年的这时候··· ···
大人说,过年真好,小孩说,吃肉真香。稍一愣神,年跑远了,春跑短了,腿跑细了,心跑野了。于是,瞅个晴朗天,吆喝着牛马驴罹,奔个好年。
(张国强摘自《周口日报》2002年2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