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剑华
与西北的风沙一样出名的是西北的干旱少水。西北,盛产的是风沙,缺少的是雨水。
看看这些地名吧:一碗泉——从石头缝隙里一滴一滴半天才能渗出一碗的、那么可怜的一线泉水;
喊叫水——那跪伏在地、仰望苍天、双臂高举、声嘶力竭地从焦渴得冒烟的喉咙里发出的对于水的呼喊;
狼抱水——一只饥渴了几天几夜的狼,奓着枯干肮脏的毛,在山野间焦急地奔跑着,寻觅着,终于,它发现了一个救命的水坑,它扑过去埋头痛饮,任凭同样饥渴的人们用木棒用扁担抽打它驱赶它,它也只顾用双爪紧抱着那个小水坑,拼命地喝喝喝··· ···
对于西北的干旱,任凭你怎样想象也不算过分。
年平均200毫米的降雨量,年平均1000毫米的蒸发量,严重地入不敷出,使西北地区千百年来极度干旱着。
20多年前,我刚从学校回来,就参加了一个农村工作队,在西海固地区一个叫“二百户”的山村里住了整整8个月。吃在农家,住在农家,真正的同吃同住同劳动。每天傍晚,我和我们这个组的组长——一位姓闪的女处长两人提着铁桶,拿着木棍,下到深而且陡的土崖下去抬水——那里有一条小渠,小渠宽不足2尺、深不及足踝,渠水因为夹带着过多的泥沙而浑黄。水面上漂浮着树叶草棍,漂浮着驴粪蛋、羊粪蛋,还漂浮着一些叫不出名堂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们就阏开这些草棍、树叶、驴粪蛋和羊粪蛋,一缸子一缸子地把水舀满铁桶,再一步一步艰难地爬上那道深而且陡的土崖,把水抬回住处。经过一夜时间,泥沙沉淀到桶底,上面的清水便用来刷牙、洗脸、泡茶、煮饭。
就因为有了那么一条小渠,那么一条宽不足2尺、深不过足踝,漂着树叶草棍驴粪蛋的小渠,二百户就成了方圆百里条件最好的地方。提起二百户,四周的山民们会无比羡慕地说:“二百户嘛,那可是个好地方,有水呀!”
在广大的西北农村,尤其是甘肃的定西、陇西及宁夏的西海固地区,窖水几乎是这里惟一的水源。
在地下挖一个窖,瓷瓷地夯上黄胶泥,这就是水窖了。待到下雨下雪的时候,把雨水雪水存进去,这就是窖水。因此,下雨下雪的日子对于西北人来说,那简直就是节日。大人小孩高兴地欢笑着叫喊着,下雨啦!下雪啦!每个村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全体出动,拿着铁锹、洋镐,拿着扫帚、簸箕,在房前屋后,在路边崖畔,挖出一条条小沟,把雨水引到自家的水窖里,把院里院外、山峁上沟洼里的积雪扫到自家的水窖里。虽然大人小孩子被淋得浑身透湿,冻得瑟瑟发抖,却是一个个都欢天喜地。待到水窖灌满了雨水,装满了白雪,当家的汉子们会团在炕上,心满意足地数一罐酽酽的罐罐茶,一口一口慢慢地品。婆姨会擀一顿长面来庆祝这个好日子,连孩子们也可以放肆地顽皮一下,而不用担心挨板子。他们知道有了满满的一窖水,爹妈就不会再唉声叹气,他们也不会再为没水吃而和爹妈一起发愁了。这个时候,整个村子一片喜气洋洋。
在西北农家,水窖是最宝贵的财产。水窖设有坚固的木盖,木盖上牢牢地锁着一把大铁锁,而钥匙是时时刻刻挂在家里主事婆姨的腰上的。在这里,水窖成了财富的象征,有媒人上门提亲。只要说:“男家的光景好着呢,家里有两眼水窖呢。”十之八九,这门亲事就成了。去串亲戚看朋友,提一罐水上门,那你就是最受欢迎的客人了。甚至,讨饭的到了门口,宁可给他一碗油也不舍得给他一碗水。这说的还是正常年景,是每年还多多少少下上几场雨的时候。若遇到旱年,那就是连续几个月甚至半年一年不降一滴雨水,整整一个冬天不飘一朵雪花。连那年均200毫米的降水也了无踪影。这样的连年大旱,在西北地区是常有的事情。
“十年九旱”、“三年两头旱”、“三年一小旱,五年一大旱”,是祖祖辈辈的西北人流血流泪的总结。
西北的天空,阳光无遮无拦地毫无保留地辐射到地面上,空气被烤得噼啪作响,散发出焦糊的味道。云,那饱含着水分的云,能够降雨的云,远远地躲开这里,绕道而行,偶尔有那初出茅庐不知厉害的小云朵,一不小心路过这里,“哧啦”一声,就被天空和地面蒸发得一干二净。
旱年里的山峁螈头一片褐红惨白,那褐红惨白让人想到刚刚燃尽的一炉炭火,似乎,你触摸一下就能够烫出一手燎泡;似乎,一阵风过就能够吹出火星来。
在这焦渴得冒火的年月里,土地颗粒无收,水窖像土地一样干枯着,“家家水窖里只有/重叠的干枯的梦和凄苦”。人只能挑着担子到几十里外那小小的半晌才能渗出一点点水的泉眼去排
一整天的队,然后挑回一点点救命的水。真是顶着星星走,戴着月光回。等到连那小小的泉眼再也渗不出一滴水的时候,就只能等毛驴车来,买那从上百公里外拉来的水。此时,水价要比油价贵。说滴水贵如油,那是毫不夸张的。
焦渴得嗓子冒烟的西北汉子,被日光炙烤得满脸紫黑、嘴唇爆裂的西北汉子,嘶哑着喉咙吼出那让人心酸的“苦花儿”:
沟岔里的水干了,
我的嗓子干得冒火了。
人在这里活一辈子,一辈子只能洗两次澡,出生时一次,去世时一次。大姑娘也只有在出嫁时才能真正地彻底地洗一次脸。
还得看地方志,那是记载,是历史,不看史志,很难认识水在西部的意义与位置。
地方志载:
民国十五年(1926)夏,大旱加冰雹,夏苗枯死,秋禾歉收,逃荒者络绎不绝。
民国十八年(1929)继上年,又遭特大干旱,赤地千里,人相食,大批灾民逃离家园,求乞为生,每百斤面粉涨至银元20余。“旱魅为虐,全年未雨,秋夏田禾颗粒无收,四乡民众多有乏食之虑,虽欲食糟咽糠,,尚不可得,尸骸暴露,触目惊心,惨不忍睹。”
民国十九年(1930),旱情继续扩大,整户、整族、整村死绝者比比皆是,惨不忍睹。
民谣:“人吃人,狗吃狗,鸦儿老鸨啃石头。”
而与干旱的记载相矛盾的,却是连篇累牍的关于洪灾和雹灾的记载:
1916年5月海原麻春堡洪水深6尺, 冲毁上湾及陶家堡耕地40多亩。
1935年7月13日,雷雨大作,冰雹如卵,历时3时,厚积尺余,夏粮秋禾毁于一旦,房屋倒塌,牲畜伤亡甚多。
1955年秋,雨涝受灾28.4万亩,倒塌房屋77间,土窖167孔,冰雹打死1人,伤3人,打死驴2头。
1973年8月16日至9月5日,县境各地连降几场大雨,特别是9月5日雨势猛急,山洪爆发,造成洪灾。冲垮水坝工程10处,渠道1.2万多米,道路l8公里;冲走秋天作物141亩、水淹185亩;冲毁梯田1573亩、坝地480亩;损失小麦27.3万斤、豌豆3.56万斤、油料2.1万斤、禾草60余万斤;倒塌畜棚16间、窖洞41孔、墙490丈;霉烂粮食30.85万斤。
··· ···
这就是西部的水,老天对西部是如此的苛刻与不公,它要么连年大旱,让你赤地千里;要么就是暴雨倾盆,把一年200毫米的降水在一天甚至几个小时内一口气泼洒干净,冲得你路断桥塌,冲得你山体滑坡。更要命的是,七八月间,在西北正是小麦黄熟、等待开镰收割的时节,也是胡麻、糜子、土豆、荞麦等秋庄稼扬花灌浆、茁壮成长的关键时候,这时候最怕下雨,可就偏偏是这当口,就在人们最不需要它们的时候,带着雨的云团蜂拥而至。居心叵测的黑压压的云团里阴险地躲藏着冰雹,它们能人们等待了一年的收成在几分钟之内砸的遍地狼藉。因此,在西北又有着“龙口夺食”这句似乎与干旱十分矛盾的农谚。麦收时节,火炮被搬上山头,一发发炮弹射向厚厚的云层,去打散那带着雨也带着冰雹的云层。雨不来时盼雨,雨来时又怕雨。如此大幅度地忽冷忽热、忽旱忽淫,使西部这块土地严重地阴阳失调,营养不良;使繁衍生息在这块土地上的子民们难以温饱,世世代代过着贫穷困苦的生活。
苦甲天下。
贫甲天下。
不适合人类生存。
这就是人们对西部,尤其是对陇西、定西、西海固这三个地区的概括。新中国建立后,人们从旧制度的压迫下解放了出来,却难以摆脱恶劣的自然条件,十年九旱使他们长期吃着国家的救济粮,穿着国家救济的衣服,在这三个地区,人们编了几句顺口溜这样自嘲:
吃的是救济粮,
穿的是黄军装,
喝的是拉运水,
住的是茅草房。
在西部,其实流淌着几条大河。母亲河——黄河发源于西北大地,一路东流,途经8省,其中青海、甘肃、宁夏、内蒙古、陕西等省都属西部地区。还有新疆的塔里木河、青海的大通河、流向额济纳旗的黑水河。但是由于长期缺乏科学合理的管理,一直沿用几千年来的大水漫灌式的灌溉方式,使宝贵的水资源被白白浪费了很多,致使大河变得日渐消瘦,水流日渐细小。著名的壶口瀑布,自古以来以它的汹涌激荡著称于世,如今由于来水量锐减,使主瀑布以外的为数众多的小瀑布几近消失,从而使“黄河之水天上来”的宏大气势难以再现。由于上游的过度开垦,塔里木河明显萎缩,致使下游大片土地被荒废,大片胡杨林因干渴而死亡。几年前,曾有一支漂流队,在黄河、长江都漂流过了之后,准备在塔里木河这个中国最西部的大河上一试身手。出发前,又是告别,又是宣誓,个个摩拳擦掌,人人志在必得。谁知仅仅漂了一天,早晨下水,傍晚时分就垂头丧气,草草地收兵。原来塔里木河的水浅得已经很难让那几只船再“漂”起来了。还有黑水河,沿途不断被分流、被堵截,已经使它很难再循着往日的足迹走到目的地。本就十分干旱的额济纳旗,因为缺少了这条惟一的水流的滋润而更加干旱,使这里成为沙尘暴的发源地。
一方面是极度的干旱少雨,一方面又是对珍贵的水资源的严重浪费,这就是西北地区在水的问题上所面临的极端矛盾的现状。
这种现状正在改变。
在宁夏海原县,有一位名叫黄正武的农业科技人员,土生土长的西海固人,从小吃着国家的救济粮长大,从小就挑着比他矮不了多少的铁桶,翻十几里山路去挑水。缺水带来的贫困,伴随着他长大成人。因此当他长大成人、掌握了科学文化知识后,他就立志改变家乡的贫困面貌。他在当地原有水窖的基础上加以改造,把原来黄胶泥夯实的水窖,改为水泥抹平;把小水窖改为大水窖,把多少年来仅供人们日常饮用的水窖,挖得更深更宽更长,把水窖由农家小院搬到田间地头,使窖存水量增大了几十倍、上百倍。这样,一眼水窖就相当于一个水塘,水窖里的水开始用来浇灌农作物。同时,他大力推广滴灌、微灌技术,于是,在干旱的西海固的土地上,有了成片的果树,有了绿油油的玉米,有了圆滚滚的西瓜。在他的帮助下,很多农户由穷变富,很多村庄果木成林,当地农民亲切地称他为“窖神”。
现在,西海固地区已打窖近18万眼。
同为“三西”之一的甘肃定西地区打窖20万眼,再加上小流域治理、退耕还牧还林、涵养水分、保持水土,还是200毫米的降水量,干旱的面貌已经有所改观。
在宁夏,20世纪80年代修建的“固海扬水工程”,三级扬水,把黄河水引上黄土高原,如今这片“有水赛江南,无水泪也干”的不毛之地,早已是一派佳禾遍野、绿树成阴、炊烟袅袅的祥和富足的田园风光。
更大规模的“1236”工程,于1997年春天在宁夏中宁红寺堡破土动工,国家领导人亲临现场为这一造福人民、荫庇子孙的工程铲开了第一锹土。在不远的将来,在西北将又有一大片黄土高原为绿色所覆盖。
还有贯通宁夏盐池、甘肃环县、陕西定边的盐环定扬水工程;还有把青海的大通河引入甘肃的“引大入秦”灌溉工程。
塔里木河管委会制定了控制上游用水的措施,被泥沙淤塞了多年的河道重新注入了天山雪水。
甘肃、青海、宁夏、内蒙古、陕西等省区千百年来任黄河水大流漫灌的粗放耕作方式,将改为精耕细作、微灌滴灌。黄河的子孙们从此将更加珍视黄河母亲、爱护黄河母亲。让母亲河更加丰腴、更加宽阔、更加浩浩荡荡,让母亲的乳汁一点一滴地滋润大地。
文章写完,恰逢世界水日,有两条消息,都是有关西北的风和西北的水的。其一是:中国科学院派出由中科院院士组成的小分队,一支由北京出发到河北张家口及坝上一带,另一支由兰州出发,沿河西走廊到额济纳旗。这些科学院院士将调查沙尘暴的成因,找出彻底解决沙尘暴的方法。其二是:国务院制定了“水资源可持续性开发利用”的政策,并采取了一些对西部水资源的抢救性措施。
西部的水,是西部大开发的关键。相信,在西部大开发中,关键性的问题必将得到关键性的解决。
(程 旭摘自《十月》2002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