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君夏
还没进腊月门儿,心里就痒痒了。街上就有了锣鼓家什响,听那点儿,正是庄户戏出南门:呛咚呛,呛咚呛,呛呛咚呛呛以咚呛··· ···
地方嘛,也不讲究,场院屋,大队部,只要有空闲的场儿就成。生起一把火,点上一盏灯,十几个人一扎堆,“哐太哐太,里格楞格儿”,哎,这戏就排起来了。平日里拿惯了镐锨大䦆(jué)今日里咱也舞弄起棍棒刀枪;平日里只会那耕锄耙,今日里咱也来描红绣花。“老戏母子”一字一句教得仔细,“小字辈儿”一招一式学得上心。哪儿错啦劈头就骂:“脑子长腿上去啦?不学拉倒。”学得真了,张口就夸:“嗯,心眼儿不少,灵精着哩,是块材料。”火堆里埋了地瓜土豆,一会儿工夫,香味直钻鼻孔,怯怯地拿一个,算是敬教戏的先生。一来二去,也能唱个“清明佳节三月三”“问起家来家不远,离城十里张家湾”之类,拿腔拿调,让人疑心他很在行。也难怪有蹲点的女干部说:“就您村儿,连狗叫都曲曲弯弯柳腔调!”
到了正月,那戏就真开场了。几天前就有人满街打听唱什么:还是那几出老戏?年年倒腾,唱个什么劲!说得在理,就那么几出老戏,真没有什么新鲜景儿。垫起个土堆,四下里树几根粗桩,横几块木头板,几块大布那么一围,台子就搭起来了。小孩子天不亮就去占“窝儿”,占“碾儿”,一块滑石画个圈圈画个框,这就是咱的了。你要进来不要紧,得好好商议。说话的当儿,锣鼓家什可就响了。不过,戏并没有正式开张,这叫催台。你再看,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大姑娘,新媳妇,老嬷嬷,老头子,当疃(tuǎn)的,外村的,刮豆叶一样,呼呼地往前拥,挤得卖糖球的倒了车子,捏面人的手捂着摊子往后退,呼啦一下又回来,那个卖甘蔗的,人都被拥了起来,眼睁睁看着自己离甘蔗捆越来越远。真正开戏了,人群反而平静下来。卖甘蔗的数一数,竟是一根没少。那些一开始嚷嚷不看戏的,随着锣鼓家什点儿来了,可是没有好地方,那就只有往后靠,看不见戏台可以看人的后脑勺。
戏可是真开场啦!谁先出谁再出,什么情节,什么唱词,大家都滚瓜烂熟。台上一走步,台下就喊“错了错了”,刚刚一亮嗓,台下就喊“好好好啊”。若是新手,保不准一紧张,这词就忘了,台下就一起给续上,还是接着唱。有一个演《钥匙记》的武生玉昌,一上台,一个骑马步:催马!紧锣密鼓,疾步如飞。不想搭台子的板与板之间缝隙太宽,一脚踏到缝里去,拔也拔不出来,那边锣鼓家什催得又急,情急之下,大叫一声:“啊呀,陷马坑!只好蹲下,拔出脚来,继续催马。那一年刚下过雪,天寒地冻的,晚上唱《南京》,张龙三叔赤着个脚在雪台子上,冻得不行,就点上把小火烤脚,自己编了个烤火歌:“烤到一更一点半,月亮弯弯上了山”,一直“烤到五更五点半,鸡叫三遍明了天”,要不是大伙提醒他戏台子都冒烟了,还不定烤到几时呢。小孩子爱热闹,偷偷地跑到后台看化装,看平常拉弯锄的三叔五爷爷,如今也这么出将入相,挺像个人物。再一看,平常挺俊的栓柱,怎么就演了个癞子?回家告诉姐姐,不许再跟他好了,丢人!没有了继续看的心情,跑到台下去,抠抠小生的鞋跟儿,抻抻花旦的裙摆儿,呵呵笑一阵。看台的二膘急急撵过来,我们兔子一样蹦跳,一溜烟跑远,他们找出磕头钱让我们买甘蔗吃去。这天有点冷,后边又看不见,瞅大人不留神,哧溜一下钻到草垛里,顶上蒙着一点草,嘿,暖暖和和,从草缝里望出去,哈,清清亮亮。倦意上来眯瞪一会儿。一睁眼,妈呀,戏早散啦!
一位泥腿子出身的加拿大老华侨,重病在身奄奄一息,只是两眼不闭。儿孙辈有懂事者,加急空运磁带一盒,奉至床前。乐音一响,正是柳腔的《大悲弓》,寡妇哭坟一样,悲悲切切,哀哀婉婉凄凄惨惨,如怨如诉:“问起家来家不远,离城十里张家湾··· ···”老人贪婪地听着,听着,终于把头一歪,去了。脸含笑容,面色平和,眼窝里,两滴清泪似落未落··· ···
(邱 土摘自《大鹏湾》2003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