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克敬
“娃娃勤，爱死人。”母亲这么鼓励我的时候，我知道她又要我上山采荆条芽了。小脚的母亲上山不方便，但她要赶时节做醋曲，醋曲里是少不了荆条芽的，她就只有鼓励我上山去采了。
村北十五里的中观山南坡一丛一丛的荆条，追着春日的阳光，总会生出蓬蓬勃勃的嫩芽来。西府人家，哪一家又能不酿醋呢！酿醋就得做醋曲。因此我在中观山采荆条芽时，总会遇到不少的人，大家寻寻觅觅，都在采摘荆条芽。于是乎，中观山上的荆条年年生芽，却年年不见长，好像永远都是那么矮矮的一丛。我便想，中观山南坡的荆条，都只是为了农家酿醋而生的呢。
嫩嫩的荆条芽有一种苦涩的香味，也不知是谁的发现，成为做醋曲必不可少的添加料。而在饥荒之年，采回家来，拌上些许杂面，蒸成麦饭，亦可以果腹充饥。而做醋曲，只消在滚水锅里一烫，捞出来控干，与母亲早已备好的五谷糟粕搅在一起，堆在或方或圆的一个木范里，蒙上一层破麦秸，人站在上面，左转着踩九圈，右转着踩九圈，踩实踩硬了，阴在屋子的一角，任其发酵糖化。
我留意过制作醋曲的五色粮食，有豌豆、高粱、大麦、小麦和糜子。其中的大麦和小麦还要湿了水，令其生出须根和麦芽然后放到太阳下晒死，与五色粮食一起，架火焙得半熟，上了石碾，碾得分不清五色粮食的样子。有人总结了：中国的好酒是四川的五粮液；中国的好醋是西府的五粮醋。
这就要请出醋坛神了。
你倒是猜猜，这醋坛神会是谁呢？说出来怕是要惹人笑的：他就是历史上大有名声的姜子牙先生了。周文王外出打猎，在磻（pán）溪边上见着了他这个怪人，看见他背对溪水，鱼钩垂直，距离水面三尺，上边不着钓饵的模样就知道他不是个正经钓鱼的人。七八十岁的一个小老头儿，须发皆已斑白，一边垂钓，一边嘴里念叨有词：“快上钩呀快上钩！愿意上钩的快上钩！”周文王就很纳闷，与他攀谈中知道他之倒钓鲤鱼，其实就是钓他周文王。
姜子牙钓得周文王的赏识，先被立为国师，后又升为国相，总管国家的政治和军事。在周文王去世后，辅佐文王的儿子姬发，强国备战，一举剿灭荒淫残暴的殷纣王，建立了周室王朝。班师回朝之日，姜子牙受周武王姬发的委托，大封群臣。天上的神仙、地上的鬼怪，有名有姓的全都封给了文臣武将，到给自己封神时，竟然再也搜寻不出一个神仙鬼怪的名讳来。周武王都为姜子牙抱不平了，可是功盖群臣的姜子牙浅浅一笑，祈求周武王给他封个“醋坛神”。
你也许要怀疑姜子牙是活糊涂了，其实不然，他心里明白得镜子一样。一者，自古君王莫不忌讳功高的大臣，稍有不慎，灭九族，掉脑袋，自请分封为“醋坛神”，让人瞧不起，却也正好解了周武王的心头之疑。二者，醋在经济尚欠发达的周朝，是市易中利润最大的货物。那时候酒还不甚普及，民间以醋代之，喝醋之风盛行，智商高标的姜子牙不想成神变仙，做鬼为怪，只图与百姓同甘共苦，自请分封烟火味极浓的“醋坛神”，便没有什么不好理解的了。
家里的那张醋坛神神像，像灶神、土地神一样，都是凤翔产的那种木版画本，麻纸的质地，印了大红大绿、杏黄靛蓝的颜料，显得十分俗气，这样的俗不是低俗，而是大俗中含着大雅的俗。母亲把醋坛神请出来，折几根皂角刺，别在离醋曲很近的土墙上，前面置一方凳，供上香炉和灯盏。于是，在一个长长的酿醋过程中，醋坛神姜子牙的神位前，香火不断，灯火不灭。
六六三十六天的发酵糖化，醋曲成了好醋曲，敲碎了，碾细了，浸在一口大缸里，烧焦了的黑馍可以扔进去，烧糊了的锅底也可以扔进去，如此又是六六三十六天，母亲就把竹编的一个笸（pǒ）篮取出来，底下铺上麦草，端端正正地放在醋坛神的神位前，倒上多半笸篮的陈年醋糟，舀来发在大缸里的醋曲，翻翻搅搅，搅搅翻翻，翻遍了，搅匀了，抓一把，成一团，扔下去，散一堆大功就算成了一半。笸篮还要盖上厚厚的棉衣，披上一绺（liǔ）麻、一点红。我不止一次地看着母亲庄严神圣地做着这一切。
母亲的醋做得好，这在我们那一带是众人皆知的。每一次做醋，母亲都能保质保量，好像从来都不曾失过手。而对另一些做醋的女人，似乎就没那么幸运，常会把醋做失手了。特别是在笸篮里发酵的这个时期，成为醋好醋坏的关键。揭开人家的笸篮扑鼻的是一味浓浓的醋香；揭开自家的笸篮，扑鼻的却是一股浓浓的臭味。怎么办呢？就只有来请我母亲了。
母亲有着十分丰富的救醋经验。
母亲被请了去，只消揭开笸篮嗅一嗅，看一看，就会开出救醋的方子来。是醋的糟粕软，她让拌些干曲，是醋的糟粕硬，她让添上一些陈醋；而对于不软不硬的糟粕，她也有办法补救，招呼主人家碾两碗碎黑豆，或者半碗芝麻，搅进醋的糟粕里，准能救出一料好醋。
醋的糟粕热了，散发出了醋的香味，就该上瓮淋醋了。这是做醋的最后一道程序，醋把式的母亲把两个淋醋的瓦瓮支起在醋坛神的面前，从井里绞来清冽的凉水，一勺一勺地续进淋醋瓦瓮的糟粕里，便有晶莹红亮的醋液，透过醋糟的过滤，从淋醋瓦瓮底角的竹筒，淅淅沥沥地流出来。
头一碗醋，母亲是要献给醋坛神的。醋坛神这时也显得生动起来，清癯（qú）的一张脸上满是慈祥的微笑。
母亲这时候会把香炉里的火头吹得更红一些，还会把灯盏里的捻子拨得更亮一些。在此后的三五天里，家里家外，到处都氤氲着西府红醋浓郁的香气。在这些日子里，人不感冒，也不咳嗽，好像原来感冒咳嗽的人，也会突然好起来。
醋淋出来了。醋糟也不能白扔，母亲会细心地握出来，滤掉其中的杂质，留下醋糟里的淀粉，和上麦面，或用锣儿（一种薄铁皮制作类似铜锣的炊具）在沸水上漂，或用蒸笼在锅上蒸，做出来的醋糟粉既筋道，又香馥，是一份独具西府风味的民间小吃。
（常 玉摘自《美文》2003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