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 伟
今年正月初八,三位农家妇女来给我岳母拜年。除了一些农产品、每人还带了—个纸包裹。我拆开一看,都是自做的布鞋。岳母端详着针脚细密、做工考究的布鞋,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我和妻子传看着,心中也感到暖流涌动。现在的农村人,穿自做的布鞋已不多了,妇女们也都不大做鞋了,这鞋的价值,不是用钱可以计算的,一针针、一线线,都凝聚着真挚的情感。
岳母当了一辈子乡村小学教师。1958年她高中毕业,当将军的父亲动员她到工农第一线去,投身祖国建设。她便来到江西老区,在一个公社中心小学教书。两年后,她又主动要求去了离公社20里山路的山村办学。山村条件实在艰苦:两间房子,一间办公兼住宿,一间做教室;30多个学生挤在一起,从一年级到四年级,全部教学和教务由她—人承担。老乡们送来了柴火、蔬菜和鸡蛋,也送来了他们的感激:年幼的孩子再也不用跑20里山路去上学了,更多的孩子有书读了!
工作量是超负荷的。白天站一天,没一点空歇;晚上要备四个年级的课,还要自学美术、音乐。再苦再累,她从无怨言,教学秩序井井有条,教学质量在公社属上乘。1963年,她与一位连长、她父亲以前的警卫员结了婚。两个孩子相继出生,她送一个到父母身边,自己带一个。她在山村小学一干就是30多年,直到退休。
30多年里,岳母究竟留多少学生在家吃过饭,究竟为多少学生垫付过学杂费、医药费、谁也说不清楚。但有一点,学生们都不会忘记,那就是大部分学生都穿过她做的布鞋。
那时,农家孩子能有双球鞋就顶好了。下大雨和化雪时,球鞋常被浸得透湿,教室里一片咳嗽和跺脚声。岳母心中不忍,便想做些替换的布鞋。她放假时从父母家背来一袋旧衣破布,一层层地粘成鞋底,然后一针针地纳实。我妻子清楚地记得,在寒冷的冬夜,她母亲偎坐在被子里,一边给她讲着童话故事,一边“哧、哧”地纳着鞋底,纳几下,便用针在头发上撩擦。妻子好几次爬起来,扒她母亲的头发,看针尖在头上扎出血了没有。岳母陆续做了大大小小20来双鞋子,在教室后墙上整整齐齐挂成两排。下雨或化雪的天气,她一早就生起一盆炭火,叫学生们脱下湿鞋,穿上布鞋,然后将湿鞋放在炭火四周烘烤。有时还在炭火上支个铁架,熬锅姜汤。看着孩子们穿着干燥、暖和的布鞋,岳母这才能安安心心地讲课。
学生们在课堂里打闹时,常将书包、帽子甩来甩去,但是谁也不会拿墙上挂的布鞋当“手榴弹”。如果谁不小心碰掉了鞋,马上去捡起来,拍拍灰,在墙上挂好。新入学的细讶子拿鞋子玩,大同学立刻会瞪大眼睛加以制止。有的学生家里孩子多,常打赤脚,岳母就会选双合适的送给他;有的鞋穿旧了、破了,岳母就会做新的补上。一位已是大学副教授的学生在来信中写道;那两排鞋子已珍藏在我的内心深处,岁月的尘沙永远不会将它湮埋。
1970年,岳母“赋闲”的父亲来到小山村住几天,散散心。他久久地端详着墙上的两排布鞋,不时取下一只看看,眼里充满了慈祥,就像在连队里检查士兵的宿舍一样。他回头看着刚满三十、眼角已布满皱纹的女儿、心里感到十分欣慰。他忽发奇想,要亲手做几双布鞋,可他只会打草鞋,不会做布鞋。我妻子当时5岁,紧紧抓住这难得的机会,指导起外公来。爷孙俩熬糨糊、剪破布,粘粘贴贴,手忙脚乱,头发上、脸上、手上、衣服上到处是锅糊、布屑,惹得岳母忍俊不禁。
1972年,县革委会分管教育的副主任偶然来到山村小学,对两排布鞋挺感兴趣,想抓个典型。后听说是“叛徒”“内奸”的女儿,便不了了之,村民们愤愤不平了很长一段日子。
1973年,岳父转业至省城南昌工作,并为岳母联系好了市里的一所小学。岳母思虑再三,还是留在了小山村,直到1994年退休。
这些年来,时常有岳母的学生及村里的老乡来探望,每次都
给岳母带来很多欢乐。春节的这次,三位农妇送来的布鞋更勾起她对山村小学的无限思念。然而,当客人们吃过午饭告辞后,岳母却有些闷闷不乐地独自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响。原来吃饭时,客人们谈到,自从岳母退休,先后有几位教师来接班,但都干不了一年就走了。现在公办教师谁也不来,村里有文化的青年也嫌工作重、待遇低而不干。七八岁的孩子又要跑20里山路去上学、实在让人放心不下,一些孩子又不上学了。
岳母默默地坐着,久久地端详着三双布鞋··· ···
(刘鸿辉摘自《星火·小品大观》2003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