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男
新衣服在箱子里面,它们很少露面,因为农人多数时间都在田地里干活。他们决不会轻易地打开箱子穿上新衣服,因为时机未到。那么,什么时候才会让农人们打开箱子,穿上那些舍不得穿的新衣服呢?
春天到了,春节是乡村最闲散的日子,那些终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终于有了自己的假日生活。先是大人翻开箱子给孩子们穿上新衣服,那些孩子们穿上新衣服准备在门口放鞭炮时,大人们也同样穿上了新衣服。用乡村土布由乡村的裁缝做成的新衣服,在鞭炮响起来的一刹那,统统地露出了原形。
新衣服穿在了农人身上,意味着他们在他们的假期之中不会去接触一副犁铧、一把锄头、一架水车、一个农家肥的坑边··· ···一切都在每个人的新衣服中显示出闲散和喜庆的味道。人们穿着新衣服互相串门子,穿着新衣服到很远的乡镇集市上去。新衣服使他们真正地放下了农具,成为一群又一群休假者。乡村的孩子们在过年时穿上新衣服后,似乎有放不完的鞭炮,他们拎着鞭炮在巷道中穿行,在空旷的晒场上举起鞭炮。在一年的时光中,穿上新衣服过年的日子,是乡村的农人们最幸福的时光。
还有另一个时刻也会让农人穿上新衣服。乡村举行婚礼的时候,那些前去参加婚礼的户主必须穿上新衣服。婚礼是一个家庭的喜庆日子,它会影响一个乡村的精神面貌。每一户农家从接到请柬的时候,就意味着要推选一个人前去参加婚礼,事实上每个人都愿意前去参加婚礼,因为参加婚礼除了能吃酒席之外,最为重要的还是能穿上新衣服。所以,那个被选中者无疑是幸福的人。幸福已经洋溢在他(她)身上,他(她)穿上自己的新衣服在前去参加婚礼的路上,仿佛准备好了自己的喜庆色彩前去祝贺。当然,参加婚礼的人大多是年轻人,他们在一个乡村庭院中放鞭炮,接新娘,那些邻居的孩子们也穿上了新衣服,嘴里慢慢地品尝着婚宴上的喜糖。
新衣服从大年三十那一天就不再藏在箱子里了,它现出原形之后,就成为农人们在一年中最为体面的衣服。他们慢慢地穿上新衣服朝着田野走去,起初他们还在意泥土会弄脏他们的新衣服,然而,当他们朝着阳光灿烂的田野走去——他们开始忘情地沉溺于乡村田野上的农具之中时,便会身不由己慢慢地忘记自己穿着的新衣服,忘记那些戒律。因为他们始终是生活在泥土之上的农人,他们有权利把自己的新衣服弄脏,让阳光终日地炙烤着它们——他们的新衣服就这样在逐渐地变旧,慢慢地失去了原来的色彩。新衣服不再是新衣服,但仍有人在为他们准备着明年春节穿的新衣服。他们家庭的核心——妻子或者母亲,已经在织布机上纺织出了新的土布,那些土布将被送到乡村的裁缝铺里去。
箱子空了——等待着新衣服放进去,这是一个乡村母亲或乡村妻子具有真正职责的时刻。母亲和妻子们除了干农活之外,也在承担着缝制一个乡村家庭中所有的新衣服。乡村裁缝量体裁衣的那一天,全家老幼都会站在一家裁缝铺里,乡村裁缝凭着他们的目光和尺子,量出了一个乡村家庭全部的尺寸。然后,每一个人的新衣服被母亲和妻子放在了箱子里,并且上了锁,以防备孩子们会在她们下地干活时打开箱子,穿上不属于他们自己的衣服。因为每一个人在每年之中,只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新衣服,它只可能在特殊的日子穿在身上。
自从箱子上了锁之后,就意味着每个人的新衣服都在等待着一个日子,所以,乡村的农人渴望过年。他们渴望着收获,渴望着听见策刀的割麦声,渴望着拖拉机从乡间小路开来。他们将把收获的口袋捆紧,把它馈赠给乡村之外的人们,因为粮食被收割之后,紧接着就是过年的日子,那些箱子里的新衣服正在等待着农人去穿上它。因此,新衣服对于一个乡村来说,永远显示着乡村的闲散时光和喜庆力量。
(朱石林摘自昆仑出版社《乡村传——一个国家的乡村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