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志鸿
到了腊月头,村子里的地大都赤裸着,很少有高出一头的农作物来,以麦子为首的庄稼们,一块挨一块地连着,连成风格差不多的绿。这些绿,整个冬天都在睡觉,下雪也睡,不下雪也睡,下雨睡,不下雨也睡,并且一口气要睡到开春,好像睡觉就是它们整个冬天的事儿。这个时候,你可别指望它突然蹿个半人高,给你个惊喜,那份惊喜,只能等到翻过年的三四月份。
农活绝了。想想看,庄稼们都在睡觉,哪来的农活?
没有了农活,村庄里的人做什么呢?那就晒太阳吧。是的,晒太阳。如果农活的概念不怎么苛刻的话,那么晒太阳就是一种农活,一种轻巧的农活。本来,晒太阳就是闭目养神,积蓄锐力,可以为开春做好农活打好基础。从这个层面上讲,把晒太阳跟农活挂起钩来不是不可以,就跟我们收割麦子或水稻之前,首先要把镰刀磨磨没什么两样。什么叫休养生息呢,晒太阳就是了。
我总是爱把简单想象成复杂,爱把普普通通想得美好无比。其实,村庄里的人是不是真的把晒太阳看成一种农活,我根本不知道。但晒太阳的确是乡村冬天的一大景观,这种景观至今仍留存在我的记忆深处。
冬阳在天空挂着,一副温和的表情,那副温和,几乎是要多温和就多温和,你用手罩着眼睛看它,一点也不觉刺眼,不单单温和,色调明快干净,有着几分罕见的亲切与友好。阳光铺在麦秸垛上,麦垛立刻像被谁泼上了一盆金水。麦秸垛原本就是金黄色的,一经阳光的洒泼,那还了得,无疑是金灿灿一堆了。不知是这种色调诱人,还是麦秸垛有着女人的温情,村庄的男人,总爱选择这样的时候出来,说好了似的,纷纷聚在麦秸垛靠阳的一侧,闭上眼睛,脸向着阳光,好像这是过冬的最好方法,是整个冬天最有意思的事情。晒太阳的人一般为两三个,有时候四五个,当然也有更多的,呈现不同姿势,或站着,或倚着,或蹲着,还有干脆扯一把麦秸,往地上一放,顺势坐下来。晒太阳的时候,大都把手套进袖口里,也有把手插进裤兜里的,如果觉得不怎么冷了,就把一只手抽出胳膊肘撑在麦垛上,用手托着腮帮。男人不像女人,东家长西家短的爱唠叨,他们一般不说话,眼睛盯着一件事物,远处的篱笆,近处的一棵枣树,或者是一只麻雀,看着听着,在听看之中默默地享受着冬日的阳光;有时候也说话,说一些乡村的故事,这故事有荤有素,里面十有八九是添过盐加过醋的,说到兴致处,淡淡一笑,讷讷不出于口,就像一朵朵丑菊渐次绽开,不过,那种笑的内振力还是能感觉到的。比如,那个把胳膊肘撑在草垛上的,就把肘下草垛抖得一颤一颤的,随之,整个草垛上的阳光也都被激活跳动起来。
村庄里的女人也爱晒太阳。和男人不同的是,她们不选择麦秸垛,她们总是选择厢屋的东墙边。三三两两,每个人的屁股底下一条板凳,也有两个人合坐一条长凳子的。女人们晒太阳没有男人们那么纯粹,手中不会闲着,好像闲着就是懒惰的女人。打毛衣,纳鞋底,飞针走线,边打着纳着,一边盯着身旁女人手中的活儿,如果落下了,手腕儿忙得更勤,实在追赶不上,就狠狠地瞪上几眼身旁的女人,被发现了,只得怨艾地说一声,你打那么快干吗,又不是赶集!唠叨是不可避免的,晒太阳如果不唠叨,哪还叫晒太阳?晒太阳如果不唠叨,哪还有什么意思?
也有一个人晒太阳的,在我们村庄称之为独享,大概有独自享受的意思吧。喜欢独享的人大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农。晒太阳的地点不用选,南墙根、草垛边、树墩旁、石碾上,或站或坐或蹲,随便怎么都行,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只要舒服就好。老农嘴里衔着根烟杆是肯定的了,烟杆上吊着布质的烟包,那根烟杆是铜质的,烟包是黑布缝的,都用了多少年,没有人知道,反正在阳光下是油亮亮的,很有些岁月和沧桑了。我说的这个老农,其实就是我的爷爷,我曾仔细地观察过他,他总是抽一口烟向着太阳喷一口,眼睛眯得只剩一条缝,脸上的皱纹就像被缩小了无数倍刚刚开耕过的犁沟。爷爷为什么要向太阳喷烟呢,是想以这种方式和太阳对话呢,还是和太阳开玩笑?或是戏弄太阳也说不定。一袋烟抽完,爷爷随手往旁边的泥墙上或是石碾子上一磕再用嘴吹吹,确认烟灰被磕光了,才把烟杆戳进烟包里,往腰间的布带上一插,两只手一收,抄进了袖口里。然后,抬头向着太阳或低头眯瞪着眼,就这样一个上午或一个下午。在这一个上午或者一个下午里,爷爷可以一个字不吐,一句话不出,有时候脸上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爷爷究竟在想些什么,没有人知道;那一丝笑意里,到底蕴藏着怎样的故事和人生的沧桑也无人领会。沉默是一种境界,微笑也是一种境界,我不知道爷爷这样的沉默和微笑,是不是晒太阳的最高境界。
村庄的孩子也晒太阳,他们有他们的晒法和乐趣。
(李淇淇摘自《岁月》200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