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亚广
朱里镇虽小,这豆腐店原来却有十来爿。豆腐这东西在前些年的农村还是奢侈品,每家只有人来客往才拿粮食换点,平时吃豆腐是老弱病残才有的特权。
在农村卖东西要靠嗓子。卖豆腐的人多,吆喝的声音自然也就五花八门。有急促的:“热豆腐。”多是年轻后生,略带几分扭捏;有一顿一挫的多是中年人:“豆——腐——热哩——”尾音拖得长长的;年长的则讲究些:“热——豆——腐——”听起来像C调的I6-I6-I6-I,让人忍俊不禁。其中既年轻又吆喝得好的要数老成叔了。老成叔家世代以豆腐为业,不仅制作有绝招,声音更是一绝。他不像其他人那么随便,而是担子一放,一手拿刀,一手叉腰,腰板挺直,头向后一仰,“热——豆腐——噢——”记下来就是I5_6 6|6_7 6|6-I3 0|,有点豫东越调味。有时高兴了,两个“6”音能无限延长。老成叔嗓门高,底气足,音也圆润,声儿一出,小镇六条街四条能听见。“又是老成那嗓子!”便有孙女牵着婆婆,爷爷领着孙子走来,一会儿便围了个圈。就凭这一嗓子,老成叔的名字成了响当当的牌子。在镇上,老成叔的豆腐卖不完,其他人就甭想动刀。
正因为如此,有些人便私下里想学这招,可不是因为底气不足音上不去,就是声音难听,结果留下笑柄自己作罢。
殊不知,老成叔这块牌子后面是自己的真本事。老成叔的手头,用句行话讲,那是能三起三落的(卤水点豆腐,起沫后又落下为一起一落。起落次数越多,豆腐越筋越上口)。一般的豆腐匠只能一起一落,二起二落的便算高手,只有老成叔这祖传的手艺百验百灵,十里八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据说有一回,有个女乡长特意来看这三起三落,当时惊叹不已,待品尝后更是赞不绝口。而后老成叔要取女乡长的头发,女乡长有点狐疑,只见老成叔把头发捋直放在木板上,然后切下一条三寸长的豆腐片放在上面,接着提起头发,颤悠悠的豆腐始终没有断落下来。这就是“悬丝豆腐”,众人叹为观止。
小镇西北有家烧饼小店,茅檐低矮,离集远,生意自然拢不住人。于是傍晚时分,便见一瘸腿老人背个麦秸编的大篮子,上盖一白棉布,走街串巷,大嘴一张:“烧饼——”那颤颤的音儿便在小镇人家的屋顶上绕来绕去。
老人裹个变黑了的白头巾,脸上不知是炭灰还是皮肤本色,乌亮乌亮的。天晚或阴雨天,老人便提个马灯,就这么一片灯火照着一个黑影子,走上三五步吆喝一声。音挺高,但嗓子沙哑,干巴巴的一路叫到街的尽头。
老人叫卯儿,寨上人,本姓段。据说他爹晚年得子,“卯儿”在我们当地口音有留下之意,也是图个吉利、平安。说起老段来,在烧饼上可是有一手,卯儿这手艺也算祖传吧。老段烧饼烧得独特。用一只铁锅倒扣在一盆炭火上,泥成个炉子。面饼做好后,手在水里稍蘸,五指叉开,托起烧饼啪一声贴到锅底上。借助下面炭火的热,两三分钟便用一铁圈、一铁铲取出一酥焦的、黄灿灿的烧饼来,既味正,又口感好。可贴烧饼这一手就不知难倒多少人。炉内温度在180℃左右,手在炉内停的时间短,烧饼粘不到锅上;停的时间长,手面早已烤熟!就冲这绝活,老段的烧饼很少剩下过。卯儿从小跟着爹,帮忙,父子俩一人做一人卖,日子倒也蛮好。
有一年冬,半晌午飘起了雪,驱走了一街人,剩下二三十个烧饼。天快黑时,老段吩咐卯儿用篮子装起来转悠转悠,这小本生意赚得赔不得。碰巧一股土匪来打寨子。这小镇本是个“寨”,四面有护寨河,留有四门,专为那个乱世准备的。寨门四闭,土匪枪弹用完久攻不下,又冷又饿却也无奈。正退走时见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四下乱走,抓过来一瞧还挎篮烧饼,便说,娃子,我们全买下了。卯儿本也年幼,便一手挎篮,一手一个一个地给每人分烧饼。分完烧饼就要收钱,一个土匪哈哈一笑:便宜你了,他妈的,就给你一个子吧!一枪打在卯儿的大腿上。
待天黑卯儿爬回家,只见爹背手站在门口,红着眼睛问卯儿:哪只手给人家的烧饼?哪只手要的钱?卯儿伸出右手,老段突然从背后抽出一把刀奋力砍来,卯儿四个较长的手指齐刷刷被斩下一半。
亏得卯儿命大,乡亲们也怪老段心狠:娃子毕竟不懂事。但救了卯儿的命救不了他的手。待后来卯儿长大成人,瘸腿残手,可做人没得说,子承父业也做得一手好烧饼。
卯儿被削了四指的手终究不大灵活,贴烧饼时就要费些力,烤成的烧饼上便留下五个手指印,人称“五指烧饼”。老一辈人见到吃烧饼的,总会说:慢慢嚼,品一品五指的味。
经常来小镇卖醋的有好几位,可女的就吴老婆一人。推辆架子车,中间放一大瓮,上面盖着个塑料膜包团破棉絮做的塞儿。半响时街上便飘着老妇人的叫卖声:“灌醋哟——先尝后买。”许久又加上一句:“东魏庄的醋来了。”
能通名报姓,自然货真价实。逢年过节小镇人都等着她呢!方圆几十里的几茬人,谁没有吃过吴老婆的醋呢!
这吴老婆原非本地人,听说还是大户人家出身,十八岁嫁与一殷实人家,无奈丈夫不争气,吸大烟吸光了家产,撂下她一人得病死了。后来她又嫁与邻村一个卖醋的,好端端过了几年平稳日子,可不生养,人家怕断了香火,又把她赶走了。她自然回不了娘家,便在镇东头小魏庄一亲戚家落身。没别的法子,就拾起在夫家学的做醋的手艺来。
老婆婆心肠好,人干净利索,村里村外很有人缘。年龄大了,想起孤单一人挺难受的。先是经人介绍领养了个妮子,好不容易拉扯到十五六,那闺女打听到自己的亲生父母,屁股一扭,头也不回地走了。后来又在路边拾了个刚出生的女娃,本想这回该有个依靠了,没想到这孩子有先天性心脏病。小时候与别的孩子没什么两样,再大些便两唇发紫,动弹的力气也没有了。吴老婆求医拜佛,花光了积蓄也无益,孩子终于在十四岁那年走了。
这两场伤心事落在一位五六十岁的老人身上,人们想,吃不上吴老婆的醋了··· ···
几个月后小镇上又听到她的吆喝声了!人们赶紧跑出来买醋,呵,还是原味——酸!叔伯们与她开玩笑:“真没了你这饭可就没味啦,老太太,教教这醋怎么做的,可不能失传啊!”
吴老婆淡淡一笑:“没什么学的,苦日子酿的呗。”这话的味儿——仔细品,是这理儿。
((周 亮摘自《福建文学》200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