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光耀
我的老家——大清河北的雄县一带,主食一向是棒子面,靠土地为生的农民,其第一要务便是种棒子。
棒子,就是玉米。在我参加八路军之前,一年四季都吃棒子,天天“偎”在棒子面中,那时以为普天之下都是吃棒子面的。参加了八路军,过了大清河,才知道吃小米的地方更多。八路军大部分在黄河以北打游击,所以才有了“小米加步枪”可以战胜敌人的说法。
一般来说,小米似比棒子高级一点,因为棒子是高产作物,什么东西一多,就会贬值。但我想家的工夫,第一个想的是亲人,第二个想的就是棒子,常常想得惊心动魄,口水直流。我老家那份对棒子的吃法,很是先进、丰富,也很五花八门。现在城市里常见煮棒子,却吃不出我家乡那个鲜嫩、浓郁的味道来,更别提烧棒子。在野外,两三个小伙伴用豆秸架起一堆火来,把嫩棒子剥去包皮,择去须缨,在火苗上滚动翻转,单听那“噗、噗”的爆浆声,馋涎就流下来了;放入口里,一股浓烈之香真可使人醉倒;倘若再加烧几颗毛豆伴着吃,咳,那个咀嚼咂吮之美,简直无法形容。
我们老家不吃纯棒子面,而是吃“杂合面”。棒子粒上磨时,掺入一定量的黄豆或黑豆,收下来便是“杂合面”了。这种面通常用来蒸窝头、做饼子,由于混有豆面的缘故,吃起来喧腾、香甜。曾见文章说,把玉米和豆子混起来的吃法,营养会格外丰富。于是我想:尽管大清河北的人一辈子吃棒子,但脑子不笨,大概就跟这杂合面有关吧?
若家中来了亲朋,金贵的白面无力动用,那么,杂合面也拿来待客。由此,杂合面又生出不少“粗粮细做”的花样。譬如:烙两面疙渣、薄而脆的“小火烧”;把面团薄薄包一层白面,烙“金裹银”的暄饼;把棒子经水“焯”一下,上磨过细罗,再进行发酵、揣碱,蒸成“小瓦糕”;或掺上枣面沏“茶汤”;或用一种龟式铁锅烙“炉糕”··· ···不但花式新颖,连规格也跟着提高了,论吃论看,都不算有失体面。至于碰着红白之事,大笼屉蒸“两面卷子”,既节俭,又救急。
冬闲时节,喝粥是中下层农家不可或缺的主食,差不多一早一晚两顿都要喝粥,这种粥的主料是棒子糁。糁,是在磨杂合面时,将“二烂、三烂”的玉米“硬肉”单另提出,经过筛簸,选集细小颗粒而成。熬粥时,把它们搅入沸水,用毛柴长时间熬炼,待黏度近乎蜂蜜,啊,那股由“硬肉”化成的柔稠、绵透、喷薄而出的清醇,竟是玉液琼浆,直可将通畅的温暖化遍全身。三百年前的郑板桥,写到“缩颈而啜之”的喝粥情状时,是多么动情而神往!
粥的品种很多,如:白粥、豆儿粥、枣儿粥、山药粥、蔓菁粥、放入菜叶的菜粥··· ···等等,不一而足。一般人最喜欢豆儿粥,所以,在人群中有人发牢骚时,常有“老子回家喝豆儿粥”的话,至于一插就戳住筷子的糨豆儿粥,就更名贵了。我小时候在家常喝的是山药粥,因为豆儿粥成本高,只能偶尔喝一顿;而山药粥粗粗拉拉,从节约的观点看,最合算。
1940年严冬,我在冀中除奸部受训,恰逢日寇大“扫荡”,不幸得了疟疾,无法随队行军,便同其他五六名病号,被“坚壁”在大山深处的农民家里。有两个月光景,随老乡吃沙子小米和酸菜。来年开春,部队找到我们,要送我们回冀中。我们这五六个人顿生对冀中的思念,禁不住“精神会餐”起来。患肺结核的老焦说,他回到冀中的第一大心愿,就是要吃顿“脂油饼”。我问什么叫“脂油饼”,他眉飞色舞地比画:“把白面和成稀溜软,将大油(最好是板油)剁为细丁,分层擀圆,往热锅里一拍,滋——滋——,眼看着从气泡里往外冒油花,嘿,那真是美极了!”他本来发红的双颊红得更刺眼了。我当时断定,他必是“地主老财”出身,因为这种“脂油饼”我从来没见过。
而我当时最想的却是“糊饼”。其做法是在杂合面里拌些葱花,撒少许椒盐,倘节令对时,再捋点榆钱儿搁上,将和好的面团铺于大锅的锅底,用铲刀将其摊匀,盖锅干烧,顷刻间即可焦熟。当饼子出锅后焦黄而薄脆,尤其入口后的脆生生、咸津津、淳香四溢的味道,对我来说,不啻是喜庆佳节了。
当我做这勾魂摄魄的“糊饼”梦时,正患着“雀暮眼”的病,夜里什么也看不见。可我竟牵着前面人的背包,听着队伍的脚步声,磕磕碰碰夜行百里,通过敌人的封锁线,回到了冀中。这毅力,这神奇,焉知不是“糊饼”的诱惑力呢?
“文革”时期的1971年,我曾带着两个十来岁的女儿被“遣返回乡”了,在老家再吃杂合面时,口味似觉大不如以前。问父亲何故,父亲说:“现在争高产,施化肥,有人种地,无心管理,当然长不出那时的味儿来了。”
(刘丽婷摘自《美文》200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