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才
村庄坐落在一个鱼形的山坡上,老井刚好在村口,正处于“鱼眼”的位置。井口是四方的,水井约有七八米深,井壁的上半截由石块砌成,下半截是黄褐色的泥土,泉眼只喷涌清泉和细沙,而几乎没有淤泥,这就保证了水井的清洁。井水明晃晃的,像镜子一样反映着天空。四方的井口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人们可以站在它的四角上同时打水。
井台异常宽阔,用混凝土筑成,再抹上一层石灰,显得平整而光滑。井栏呈八角形,也全由石头翻成,那些栏杆雕刻着飞禽走兽,延续着乡村古老而朴素的石雕工艺。井台是孩子们的乐园,我们经常盘膝坐在井台上玩各式各样的石子棋,一把石子结合不同的图形,可以幻化出无穷无尽的玩法,世界在不同的组合中更新和改变。
井壁上生长着一些杂草和一些蕨类植物,只有到年底的时候,人们才会将其拔除,并把井底的泥沙掏干净,将其彻底清理一次。我对各式各样的水井充满兴趣,每到一个村庄,我都会跑到井台上去,我在井中看到了我的脸庞和身后辽阔的天空,时常跟井中的影子对视并交谈。乡村的天空没有什么遮掩之物,永远是如此蔚蓝和辽阔,然而,一个小小的水井竟然能将其容纳下来,这是事物在我的面前初次显现它的神秘性。还有,那源源不断的泉水是从哪里来的呢?这曾经是困扰了我很长时间的难题。我比较过不同村庄之间的水井,有的井口是圆的,井壁由十来个环形的水泥圈堆砌而成,当然像我们村的水井那样由石头砌成的方形水井也相当普遍。
乡村人家打水多靠“井篙”,“井篙”就是一根长长的竹裘,并在竹裘头上用螺丝钉装上一个可以活动的铁钩,人们利用它把一桶水从井中打上来。20世纪80年代,乡村普遍使用的都是木桶,后来慢慢过渡到了铁桶,至90年代中后期,我们乡间已经难以见到木桶了,已被铁桶所替代,后来还出现了塑料桶。木桶是由一块块桶板拼装而成的,桶板与桶板之间分布着数以十计的木头楔子或铁钉,在桶壁的表面还扎着三道铁丝箍,以使其牢固。然而,木桶毕竟并非坚固耐用之物,且不说桶口在跟井壁的无数次碰撞中遭到磨损,就是在水的长期浸泡中也会腐朽,所以,人们在挑完水后,往往会把木桶倒扣过来,以使其保持干燥而延长寿命。而“担水钩”也颇有讲究,它的主体部分是一根由木头或竹子做的扁担,在扁担的两端上挂着两个生铁打成的钩子。铁钩也分两部分组成,犹如双节棍一样灵活,使挑水者不用低头就可以顺手钩住水桶。一根“担水钩”充分体现了乡村木匠和铁匠的朴素智慧,它也符合力学的简单原理,在最大限度上贯彻了省力和好用的原则。然而,所谓省力也是有限度的,乡村中的每一样活计都是苦役,不可能有真正意义上的轻松。挑水又是家务活之中最累人的,一个孩子能否帮家人挑水,这被视为他是否长大的标志。原因是,一担水的分量也并不轻。
事实上,每个孩子长到12岁都会主动帮家人挑水,甚至承担起家中全部用水的繁重劳动。通常,一个中等家庭每天的用水量是10担到20担之间,这其中包括了家庭成员用水以及牲畜喝的水。乡村孩子提前进入了成年期,而挑水无疑成了成年的仪式。当一个孩子挑着满满一担水走过村中的小巷,在大人嘉许的注视下,总会有忍不住脸上骄傲和得意的神色。这说明他开始有用了。在乡村,一切都是以是否有用为原则的,就连人也不会例外。而一个没用的人是为人们所不齿的。我也是在12岁开始挑水的,其实我一直在跃跃欲试,我憋住劲许久了,在井台上打水、挑水的景象曾多次出现在我的梦中。只是我在12岁时,身材矮小,手壁像芦苇管一样羸弱,要挑满―担水实在力不从心。我记得第一次挑水时,就因力气不足而在铺着青石的村巷摔破了一对木桶。后来,我慢慢才能轻松自如地挑水,在巷子里奔走如飞。劳动增强了我的体质,我能体会到力气在我的膀臂上缓慢生长的美妙感觉。
打水的过程是这样的:我弯着腰,用井篙钩住木桶把它缓缓地放入井中,旋即用力往下一压,木桶发出“噗”的声响,首先是桶口切人水面,然后是木桶完全没入水中并下沉,我感到水中有一股力量在扽(dèn)着我,仿佛要把我往井底拖去,我憋住气,双手交替着使劲往上拔,一桶水顺着井篙,在我的手中一寸寸上升,直至越过了井沿,完全被我提到井台上,我才松了一口气,继续打另一桶水。村人打水的姿势几乎是一样的,它仿佛是一种简化的祈祷仪式,庄重而简单。打水从祖先的手中一直传递下来,还包含着祖先的辛劳、智慧和疲惫的叹息,它几乎省略了一切多余的动作,简单、直接而有效,堪称千锤百炼,它惟一的目的乃是将水从井中打上来。
(戴月霞摘自《南方农村报》2003年8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