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 羽
在农闲时节的故乡,每到半夜鸡叫,村头庄尾便会走出这样一些乡亲们:他们扛着丈许长的沉甸甸的木弓和卷帘,背着装满干粮的褡裢,三五成群地聚起来,然后披星戴月地赶往公路上搭乘班车。他们是要靠一份特殊的技艺去谋生挣钱的。他们,就是毡匠。
要说毡匠,当然先得说毡。
相信大多数北方农村的人对毡并不陌生。这种用羊毛或牛毛制成的铺垫之物,保温而且隔潮,很适合土炕上铺用,因此颇受青睐。在高原游牧民族看来,毡是神圣的恩赐,家家户户都备有许多条毡。冬日里,热炕上铺条半寸厚的羊毛毡,人躺在上面,浑身有说不出的舒服。关于毡的来历,我听到过一个传说:当年汉苏武出使匈奴,被扣留在北海牧羊。天寒地冻之中,苏武睡觉时便拔羊毛取暖。有段日子,他被冻成重伤,血水将身底的羊毛粘在一起,晾干后竟发觉这片饼状的羊毛特别暖和··· ···据说这就是最初的毡,血泪斑斑的,我不敢肯定其真假。但是,凡熟悉毡者,谁会否认它的好处呢!
而毡匠,就是那些擀毡的匠人。既然称得上匠人,说明毡活也不是简单事,“擀”字里面确实藏着门道。父亲曾是个毡匠,我也尝试过几回这营生,所以对毡是怎样“擀”成的颇为了解。那真是一种苦尽甘来的结果啊!
通常,毡匠要备有几样必需的家当——弹羊毛用的弓(用碗口粗的佳木制成,长约丈许,惮着精心特制的牛筋弦)和拨子(拨弦用具,铁质);打羊毛用的铁枷;抖羊毛用的竹挑子;铺羊毛用的竹帘子(丈许长,铺好羊毛洒上热水后,卷起来滚几滚就有了毡的雏形)等。除此,一个称职的毡匠绝对要身强力壮,因为擀毡虽然讲究技艺,但很大程度上是靠力气吃饭。故乡流传着“手大抓钱,脚大换毡”的俗谚,没有一双结实的大脚板是无法摆弄出一条毡来的。
看看这样几个镜头吧:屋梁上悬挂起弓来,肘腕里套上拨子,然后不停地往弓弦上撒羊毛,不停地侧身扭腕地弹来拨去。羊毛里的尘土和臊臭味扑腾而出,难闻且难受。而弹羊毛是慢工夫,你得有毅力和耐心,任汗流浃背,任满面灰尘,任腰酸胳膊疼,你还要“咖噔咖噔”地弹下去;铺出毡的大概模样后,便要“过水”,即用滚烫的热开水浇到毡毛上。一面浇水,一面赤着脚在毡上又拉又蹬。如果你突然被烫得惊跳起来,或嘶喊起来,那你一定是不入门的。作为毡匠,手脚上总有着厚厚的老茧,那就是磨出的,是热水浸出的。撑毡的一道工序很重要,叫做“蹂毡”。两三个人并排坐在板凳上,人手一条绳子,绳子上是卷成筒状的毛毡坯子,毛毡坯子上搁着这两三个人的两三双脚。随着有节奏的号子或喘息,他们同时提起或放下绳子,几双赤脚不停地蹂着毡,正如擀面时的动作。“擀毡”的叫法或许就因此得来的吧。
毡匠也不容易啊!吃苦受累且罢,还要施展做好毡的本领,那样才能受欢迎受尊重,工钱自然也会更多些。一条赢人的毡既要四方四正、薄厚均匀,而且要毛丝紧密、结实耐牢。成品后显得柔韧绵和,舒展大方,或白得雪亮、或黑得深沉,有些还别出心裁制出多种花纹来,更显得匠心独运,技高一筹。实际上,擀毡时很能见毡匠的功力,有的人小心翼翼仍会将毡挫出破洞来,废料废工夫,也因此讨不到报酬,甚至可能要向人家赔偿。所以,技艺不精往往被毡匠当成极大的耻辱。
故乡的毡匠绝大部分是业余的,迫于生计他们总要搞这项副业以补贴家用。春秋种收的前后,是他们纷纷外出擀毡谋生的时节,而家里农忙的时候又都匆匆赶回来,在外也就一两个月。因此,乡亲们形象地称之为“找一茬活路”。也有少数毡匠长年在远方擀毡。根据气候或地域或其他,毡匠外出的目的地便各不相同,有时去离家不远的固原或定西,有时去较远的兰州或临夏,更多时候则去青海、新疆、内蒙古等地。牧区牛羊成群,用毡量大,工钱较高,故乡的毡匠便乐意往那里跑。以前,毡匠每趟也挣不了多少钱,回家时给孩子带些晒干的白馒头,就会让孩子欢呼雀跃;近几年,毡匠的收入也水涨船高,一个月赚千把块钱已很平常,于是便将彩电什么的搬回了家。和村里吃皇粮的人相比,毡匠毫不心虚,他们会拍着胸脯说:“你有的我也有!”
然而,锈匠终于醒悟过来了,醒悟过来的他们很有些难为情和不甘心。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后代。在故乡那个山沟里,最早擀毡的人是谁已无法考证。但据父亲说,他爷爷的爷爷就曾经是个毡匠,直传到父亲这辈。记得在十年前的时候,我们村里几乎家家有毡匠,“上阵父子兵”的现象司空见惯,一家子组成团队外出擀毡的事不胜枚举。那时有句自谑的话是:“娃娃还没生,准备个羊毛弓。”众多乡亲曾把擀毡预定为孩子日后谋生的手段,对其能否读书成大器很少有盼头。我的同龄伙伴中的许多人便接过了父辈的弓、帘,成了新一代的毡匠人。毡匠也是匠人,也在自食其力,按说没什么可惭愧的。但是当他们朦胧地意识到文化与商品的特殊功能时,当他们迫切想着脱贫致富时,他们或亲手舍弃了祖传的技艺,另谋生路;或寄厚望予子女,不再把擀毡当做代代相传的本领··· ···
于是,故乡的毡匠开始给孩子讲自己的故事,而且专挑故事里充满辛酸的部分来讲。譬如,寒冬腊月天在外面找不到活儿干,连续十天半月讨饭吃,在荒野的破窑里过夜;大热天里东奔西跑却没水喝,把嘴渴成了干羊皮;弹羊毛总是弄伤手和胳膊,而热开水几乎能把双脚烫熟··· ···当然这都不假。要说毡匠也有毡匠的快乐,只要支起案摊,就会受到东家的尊敬,有烟抽,有茶喝,时不时还品上几杯烈酒,吃的饭也是待客的饭。这些礼遇,大概是城里的民工很难如愿的美事吧!还有,他们四方游走,山川风物也见识了不少,在忙于采风的旅游者看来,他们都成传奇英雄了。
不管怎么说,毡匠粗糙的手脚和满脸的沧桑,在这个以吃苦为耻的年代总算吓退了他们的追随者。故乡的毡匠越来越少了,像我们村里,操此旧业的如今只有寥寥数人。青壮年大都经营着商业摊点,少年郎把狠劲都用在了读书上。只有那些最为执著的同时也是最为无奈的毡匠,仍在延续着被羊毛温暖的梦。
现在,听说已有了制毡的工厂,机器让毡带上了时髦的色彩;现在,各种质地的毯子不断涌进人们的家里。但是,手工等擀制的毡永远都惬人心意,它的每一根毛,都散发着普通劳动者内在的热量。
只有毡,才最能评说毡匠。
(富 裕摘自《飞天》200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