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学义
阴冷的秋雨下个不停。
黑老哭在窑洞里的火盆边憨坐,他用木棍无聊地划拉着火盆里的热灰,咦!划拉出一个核桃大小的山药蛋来!他用两根指头夹起来就囫囵放到了嘴里。一咬,里面的热气烫得他张牙舞爪地蹦了起来,边哈哧哈哧地喷着气,边滴溜溜转圈。他婆娘着急地喊:“娃他大,快吐、快吐!”
黑老哭虽然感到难受,但还是把山药蛋嚼碎咽了下去。他边用巴掌擦脸,边看着婆娘说:“烧嘴烧牙烧舌头,汗流泪流口水流,肚子若不饿得慌,山珍海味眼不瞅!”
儿子大汉蹭到黑老哭跟前说:“大,明天我们四年级要到山外公社大院里跳忠字舞,我就这个裤衩,你的裤子叫我穿去吧!”
二汉一听,赶紧说:“大,后洼我姑姑叫我明天去她家取酸菜,我还光着腚呢!”
黑老哭边脱那条补了又补的烂裆裤,边对二汉说:“走亲戚没有跳忠字舞当紧,裤子叫你哥穿了吧··· ···”
人盼幸福树望春。
几年后的一场春雨过后,黑老哭一家人分到了40亩荒山和6亩川地,他没像别的人家种莜麦和山药蛋,而全都种上了金针和花椒。春光夏露不几年,全家人便丰衣足食,还在朝阳洼里盖起了一座两层小楼。黑老哭整天笑声不断。沟东头的五爷说:“你一出生就挨饿,又黑又瘦,一天到晚哭叫,要不为啥叫你黑老哭呢!眼下··· ···”黑老哭接过话头说:“眼下咱大把挣钱任意消费,吃饭穿衣挑瘦拣肥,神仙也不过这样,我用笑声代替卡拉OK!”
牛羊肥了尥(音:liào)蹶子,人腰硬实了要面子。
一天,黑老哭从山外回来,一边从大包里往外给婆娘娃子掏穿的戴的,一边说:“咱眼下除住在山里外,别的我看比山外人还强。大汉、二汉,以后你俩也学山外的孩子叫爹吧,叫大太土气!”
已上了中学的大汉和二汉都笑了,说:“哟,俺大还挺时髦呢——爹!”这声“爹”叫得黑老哭心花怒放,哭脸笑开了花··· ···
春华秋实又几年,黑老哭的日子越过越滋润。大汉和二汉中学毕业后,都娶了山外的俊姑娘做媳妇,爷儿几个摽着膀子贩运山货。虽然天天都有进项,但黑老哭感到文化低得喘不过气来,他说:“人生不读书,活着不如猪!没文化的人做买卖,那活脱是个‘二百五’!”他命令大汉和二汉当他的先生,正儿八经地读书看报写东西。书报读得多了,文化提高了,文明经商,诚信待人,买卖越滚越大,就在城里开了一家山货批发商店。商店就在繁华的中华路上,喷绘的巨幅招牌外加变来变去的霓虹灯,嗬,瞧那个气派!
一天晚上,黑老哭把儿子儿媳都招呼到跟前,似有重要事吩咐。大汉以主持人的口气说:“咱的买卖规模扩大了,让咱爹讲讲这以后的经营之道吧!”
黑老哭有些不屑地说:“这有啥讲的?不就是多赚几把票子嘛!”说着端起一个十分考究的茶杯抿了一口雀巢,才郑重地说:“你们一声一个爹,叫得我心里不舒服,好像咱比城里人低一截,我这脸上实在挂不住!”
知父莫若子。
两个儿子一听爹这样说:互相看了一眼,便同时响亮地喊了一声“爸爸!”两个儿媳也紧跟着喊:“爸爸哎——”黑老哭听了这几声“爸爸”心里像抹了蜜,那个甜呀,那个美呀,哈哈哈的笑声从商店飘向大街,在大街上空久久回响··· ···
当天夜里,黑老哭在酣睡中谢世。
大汉和二汉对前来吊孝的亲戚朋友们说:“我爸爸是笑着谢世的,他老人家对自己后半生无怨无悔,谢世后脸上依然凝固着笑容··· ···”
(俊 超摘自《安阳日报》2002年11月28日)